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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的家国恩怨

 红瓦屋图书馆 2015-02-16

乔伊斯的家国恩怨(附照片)

詹姆斯·乔伊斯
  ■高秋福
  詹姆斯·乔伊斯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的开拓者。他生活于世五十九年,前半生在现今爱尔兰首都都柏林度过,后半生则漂泊在欧洲大陆的几个城市。他的作品不多,主要是一个短篇小说集和三部长篇小说。这些作品都是撰写和出版于流亡国外时期,但书写的无一不是故国的故事,其中交织着浓烈的家国爱怨之情。
  乔伊斯于1882年2月出生在当时处于英国殖民统治下的爱尔兰。父亲是税收官,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思想,母亲是家庭主妇,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九岁那年,父亲涉嫌同情民族主义运动被解职,家庭生活很快陷入困顿之境,乔伊斯一度辍学。1898年秋天,他幸运地进入都柏林大学学院,研习现代语言,掌握英、法、德、拉丁等多种语言。母亲期望他将来做神父,他也曾有志于此。但是,大学生活和社会交往使他对宗教产生厌弃情绪,对文学写作则产生浓厚兴趣。他一面学习,一面撰写时评、剧论、诗歌,批评保守的社会体制,表达对自由的向往。1902年6月大学毕业,从生计出发,他决定再学医。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对医学毫无兴趣,于是弃医从业,靠教书、演唱和写作艰难糊口。为时不久,他给女友诺拉·巴纳克尔写信说:我与现行的社会秩序,与宗教和家庭,与被认可的德行,均格格不入,忍受不了这一切的束缚。都柏林再也呆不下去,必须到新的地方寻求生活出路。这正如他后来借用其小说中的人物之口所说:“如果想有所作为,你必须出走。你在都柏林会一事无成。”于是,他于1904年9月偕同诺拉私奔,前往欧洲大陆寻梦。这一走,除省亲和办事短暂回国几次外,他再也没有踏上养育他的那方故土。
  乔伊斯在都柏林生活了二十二年。对这座滨海城市,他充满既爱又怨的复杂情感。他爱其美丽的自然环境、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传统,这一切给予他丰厚的精神营养。另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感到,英国的殖民统治,天主教会的精神束缚,偏执的社会氛围,简直令人窒息。他看到,爱尔兰人曾一再抗争,但也一再失败。因此,不少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或远走美国,或到欧洲大陆寻觅生计。自由思想萌生的乔伊斯也未能逃脱这种历史的宿命。
  乔伊斯来到欧洲大陆,先是在当时处于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港口城市的里亚斯特住下。在这个荒僻的小城,难以寻觅理想的工作,他就靠教授英文糊口。生活艰难,经常是寅吃卯粮;精神苦闷,只能靠酗酒自慰。这时的他,藕断丝连,身在异邦思恋起故土。他拿起笔来继续几年前在都柏林开始的短篇小说创作。1906年,他将这些作品结集为《都柏林人》。从书名可以看出,集子中的作品描述的都是都柏林的人和事。他毕竟生于斯长于斯,熟悉那里的生活。他揭示政客、神父、市民、浪子等各色人物的贪婪、麻木与沦落,描述社会环境造成理想、希望和追求的失落与幻灭。创作是成功的,只是书稿前后投给四十来家出版商均被退还,直到1914年6月才得以出版。
  作品出版虽屡遭挫折,乔伊斯并不灰心。他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又将几年前草拟的一部中篇小说捡起来重写,定名为《青年艺术家的肖像》。这部作品描述青年艺术家斯蒂芬·戴德勒斯不同成长时期的内心感受,展示他同家庭束缚、社会陋习、宗教传统和民族偏见所作的艰苦斗争。最后,他感到孤军奋战没有前途,就冲破现实与心理的各种羁绊,前往欧洲大陆寻求一个艺术家无拘无束的生活。这部带有浓重自传色彩的作品,既是他对爱尔兰知识精英“逃离故土”现象的生动阐释,也是对狭小封闭的爱尔兰社会的深刻解剖。这部作品于1916年12月出版,也算是对他自己二十多年故土生活的一个痛苦追述。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乔伊斯的学生大多被强征参战。他遂于次年离开了居住十年的的里亚斯特,迁居中立国瑞士的苏黎世。租住在既狭窄又破败的公寓房里,在两个孩子的吵闹声中,他又沉浸在故国往事的追忆之中。他借助餐桌、小凳、床板,甚至膝头,先是创作一个题为《流亡者》的剧本,描述一个作家背离故乡又折返的痛苦经历。创作不大顺利,且正值战事蜂起,创作完成也无法搬上舞台。他于是又转向早在的里亚斯特就开始构思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
  1920年7月,乔伊斯应友人之邀来到巴黎,原本打算只停留两周,岂料到期却没有离开。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时刚刚结束,作为战胜国之一的法国,无处不洋溢着喜庆宽和的气氛,大批欧美作家和艺术家云集巴黎。爱尔兰的一些知名作家,诸如巴特勒·叶芝和乔治·穆尔,把英国统治下的都柏林视为一座“幽闭症病室”,也纷纷前来巴黎呼吸“艺术自由的空气”。乔伊斯深受启发,发觉巴黎充溢着“驱使文艺创作的原动力”。他断然决定羁留下来,继续预想中的《尤利西斯》的写作。
  《尤利西斯》所描绘的一切也均发生在都柏林。乔伊斯借用古希腊史诗《奥德修纪》的历史故事作框架,描述都柏林的现实生活。通过青年艺术家斯蒂芬、广告经纪人利奥波德·布卢姆及其寻欢作乐的妻子莫莉这三个人物在1904年6月16日这一天的生活经历和感受,他全方位地深刻揭露社会的腐朽与堕落,凸现人的孤独与绝望,形成一幅别致的都柏林世俗风情画卷。他描述的是三个人在一天一地发生的事情,喻示的却是所有的人在各天各地的遭际。为把这三个人物写活,他倾尽了多年的生活积累,并一再咨询都柏林的来客。他在作品出版后说:“只有深入到都柏林的心脏,我才能深入到世界上所有城市的心脏。”为了准确描绘久违的都柏林,他曾把涉及到的小区、街道、商店、旅馆、酒吧都按照《城市建设指南》一一核实。这部小说因此也被称为“都柏林的导游图”。乔伊斯自己说,如果都柏林在一场灾难中被摧毁,完全可以利用他这部作品进行重建。他对都柏林的熟悉和挚爱,由此可见一斑。但是,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怀恋都柏林,但怀恋中也不乏厌弃。他是怀着极大的痛楚在描写这座既熟悉又觉得有些陌生的城市。也许,正是这样一种矛盾交织的感情,才使得他笔下的都柏林显得极为逼真而又荒诞不经。
  《尤利西斯》从1918年3月起在美国的《小评论》杂志上连载。两年后,美国新闻检查机构宣称这部作品“充斥淫秽之词”,连载于是从1921年起中断。这令乔伊斯十分担心他这部呕心沥血之作能否找到出版商出版。旅居巴黎的美国出版商西尔维亚·比奇女士慧眼独具,主动提出将他这部作品出版,不但付给优厚的稿酬,还愿承担可能引起的司法风险。这样,在1922年2月乔伊斯四十岁生日的前夕,耗时七年完成的《尤利西斯》得以出版。小说写作运用的是颠覆传统的意识流手法,语言极为晦涩,一问世就被有的批评家称为“一个疯子的杰作”。正是这部连他自己都认为“难看懂”的奇书,使他一下子成为西方现代文学的大家。
  正是在《尤利西斯》出版前的1921年,经过长期斗争,英国政府被迫允许爱尔兰南部的二十六郡成为“自由邦”,享有自治权。诺拉建议乔伊斯回国看一看,他未接受。诺拉后来带着孩子回国,他拒不相陪。包括叶芝、萧伯纳在内的爱尔兰文学界知名人士邀请他回国,他也一一婉拒。所有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他没有明说,但人们认为,他对自治邦政府严重不信任。后来,刚出版的《尤利西斯》在美国和英国相继被查禁之时,有报道说,这部作品在爱尔兰也遭遇同样的命运。有人就此问及乔伊斯的感受,他特别在乎他的祖国爱尔兰的态度,痛心地表示“我为它感到遗憾”。十多年之后,美国和英国先后解除对这部小说出版发行的禁令。得悉这些消息,乔伊斯在致友人的信中说,从现在起,爱尔兰“可能尚需一千年才能照此行事”。事实是,爱尔兰始终没有颁发不准这部作品出版的禁令。乔伊斯对故国爱得深切,忧怨与误会实际上也很深切。
  《尤利西斯》出版后,乔伊斯稍加喘息,即于1923年3月投入他最后一部小说《为芬妮根守灵》的创作。这时,他的眼睛已几近失明。不少章节是采用他口述、助手或朋友记录的方式完成的。这部比《尤利西斯》更难读的小说,仍然是以都柏林为背景。小酒店老板汉弗莱·钦普顿·伊尔威克在公园挑逗妇女,在酒店喝醉酒,纵容酒徒吵闹。犯罪感加上一天的忙碌,使他夜不成寐,产生包括乱伦在内的各种幻觉和潜意识活动。这部用梦幻语言写成的梦幻作品,把都柏林的现实生活、乔伊斯的个人经历和爱尔兰的历史神话编织在一起,据说是期望揭示整个人类“最真实而又最隐秘的思想和行为”。这部作品于1938年完成,次年2月出版。尚未看到人们对他这部作品的反应,第二次世界大战就爆发了。德国军队在攻占波兰、丹麦和挪威之后,旋即向毫无准备的法国发动总攻,进逼巴黎。巴黎一片混乱,人们纷纷逃离。乔伊斯也在逃离者之列。
  乔伊斯之所以逃离,是因为他当时持有的是英国护照。英国同法国一起,已经正式对德国宣战。德国占领巴黎后,肯定不会善待那里的英国人。因此,有人规劝乔伊斯放弃英国护照,申请爱尔兰护照。爱尔兰在1937年已成为共和国,并在战争爆发后宣示中立。乔伊斯对故国这种态度可能不大欣赏,再加上往日积淀已久的怨怼情绪,他宁愿逃离巴黎,也不改换爱尔兰护照。也有人规劝他回到爱尔兰。他有点不屑一顾地说,那是一个“嫉妒的谗言使我一刻也不能安宁的地方”。他表示:“既然我已经选定爱尔兰作为我逃出去的地方,那么,我又何必改变初衷,又把它作为逃回去的地方呢?”
  乔伊斯先是于1939年12月携眷疏散到法国南部,一年后辗转回到苏黎世。1941年1月13日,他客死异乡,终年五十九岁。两天后,他的遗体安葬在苏黎世的一个普通公墓。安排葬礼时,一位天主教神父提出愿为他主持宗教仪式,遗孀诺拉婉拒说:“我不能为他做那种事情。”就这样,乔伊斯始终没有向他厌弃的天主教会妥协。当时,爱尔兰在瑞士派驻有外交官,他们知道这位杰出的同胞逝世,但没有出席葬礼,大概是由于他拒绝改换护照的缘故吧。葬礼之后,诺拉曾请求爱尔兰政府允许将丈夫的遗体运回故国,遭到婉拒,婉拒的原因没有挑明。有人说,乔伊斯虽然对旧的社会秩序持批判态度,但却不关心爱尔兰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对新建立的爱尔兰共和政府不理不睬,招致民族主义者和共和政府的不满。也有人说,对他的不满主要来自爱尔兰的社会保守势力,这从爱尔兰大学三一学院的院长约翰·彭特兰·马哈菲的话中可以明晰体察到。在谈到乔伊斯出走欧洲大陆时,这位横跨教育和宗教两界的头面人物曾说:“感谢上帝,他总算滚出都柏林。不过,他像一只臭鼬,是把他的臭气喷到所有正直人的身上之后才出走的。”
  乔伊斯同其故国那说不清、理不断的恩怨,使诺拉感到很无奈。她只有守候在苏黎世,逝世后陪葬在丈夫的身旁。在一片青绿的草地上,镶嵌着一块石板,上面镌刻着乔伊斯和诺拉的名字及生卒日期。石板后面的灌木丛中,竖立着乔伊斯的一个石雕坐像。他翘着二郎腿低头沉思,好像在思念故国;他一手拿笔,一手拿笔记本,好像在继续书写故国的那些悲怆故事。
  无论过去发生过怎样不愉快的事情,乔伊斯恐怕也不会忘记他的祖国,他的祖国更没有忘记他。1948年12月,爱尔兰彻底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获得完全独立。乔伊斯的著作开始在爱尔兰广泛流传,爱尔兰人为有这样一位独创性的作家感到骄傲。他有两座雕像在都柏林街头竖了起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研究中心在都柏林办了起来。人们寻觅他在都柏林的遗迹,故居大多已不复存在,留下来的也破败不堪。于是,就把他曾居住过六天的桑迪考夫炮塔辟为纪念馆。都柏林的几十家饭店和酒吧,或保持他作品中曾提到的名字,或根据他作品中的人物重新命名。他的代表作《尤利西斯》描写的6月16日那一天,以主人公布卢姆的名字定名为“布卢姆日”,每年的这一天都举行盛大欢庆活动。乔伊斯与其故国之间,爱在加深,怨已消退。爱尔兰人民怀念他,他永远活在爱尔兰人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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