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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言而卿不待

 远望鱼香肉丝 2015-03-08

今天是上海著名主持人张培(查蓓莉)的生日。

她属猴,今年才59岁,如果她还在。

倏忽之间,她已经归山四年了。


把2011年5月30日的那篇日记翻出来,并录出,以为纪念。

全文如下:


为了看欧冠,周六晚上主动早睡。

醒来才一点敲过,再睡已不能,便踅摸到微博去看看,没想到,“云板四响”,就在我睡着的时候,她永远地睡去了。


一直有她的消息传来,确诊的、病危的,以及弥留的……

我只有默默祈祷,我没去看过她。


我一直在这样说服着自己,我要记住她最美的一面,那眼神之清澈,那面容之姣好,那声音之柔美,那举手投足之雍容大方。

我不要看她的病容,哪怕带着微笑。


我甚至很生气昨天的媒体那么肆无忌惮地说出她的疾患的名称!

个人的健康信息其实应受到保护,因为关乎尊严。

她就是永远地睡去了,不需要原因。


屈指数来,我与她相识竟也有了27年之久。

还清楚地记得那是1984年的春天,我们都在电台北京东路大楼上班。

那天我从三楼跑到五楼,推开了她们播音组办公室的门,西面第一间。

我要找的播音员不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六个办公桌拼成的大方块后面靠墙坐着。

她天生有着一种不让人尴尬的善解人意的情怀,而且我们好像彼此都已听说过对方,于是便聊了起来。


我们竟对了年庚,从此我知道她比我小四岁,属猴,比我亲妹妹只小半个月。

她知道我年少出过远门,问是哪里。我答:江西。她便说,我比你走得远,而且走得时候比你年纪还要小,我去过云南。

脸上分明写满了自豪,于是我知道了她的要强。

也许正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心里一下子觉得彼此走得很近了,有一种柔柔的暖意。


后来大家都忙着,偶尔电梯里、食堂里遇上了就打个招呼。

她打招呼的方式狠特别,狠上海,稍稍拖长了声音:

“哦唷——侬好弗啦——长远弗见唻——”说时眼睛很真切地看着我,我甚至能感到一种长姊式的关切。


大家都说她的普通话好听,其实我更喜欢听她这样慢悠悠地讲上海话。

她讲起上海话来有一种旧上海公馆人家的风范,钝钝的,热络而又非烂熟的,保持着一种英国式的距离感。

再加上她的人样又好,风度又好,简直是另一个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想想那时也可笑,为了至今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断命的所谓“事业”,我们都只顾自己忙,以至于我们的孩子都成了“饭票娃”。

所谓“饭票娃”现象,就是在暑假或寒假期间,家长一早把孩子带到单位,扔在办公室里,再塞上一叠饭票,让五六岁的孩子自己中午去食堂吃饭,自己则匆匆去出各种外勤,傍黑才回来。

她的儿子,和我的女儿都曾如此。电台大楼里还有过很多。


说起来也怪,我女儿似乎跟别的孩子都很难玩到一起,就是喜欢黏她的儿子。

问为什么,女儿说,哥哥的画画得好,又能讲故事。她儿子大我女儿一岁。

按我们老郑家的家教,这样黏人,究是不好,属于不够争气一类的。

于是,我就去跟她打招呼:“弗好意思噢,倷儿子要畀阿拉囡唔缠煞唻。”(不好意思,你儿子要被我女儿黏得烦死了。)

“搿有啥啦,”她竟能圆瞪双眸,做生气状,“让伊拉去好唻,覅紧嗰,覅紧嗰。”


在受谢的时候,老上海的女人会陡然生出一种普度众生的观世音情怀来,多说一句具体细节都嫌小气。

她亦如是。一味撇清,绝不絮叨半句细节。如此一来,我反倒显得有点婆婆妈妈了。


是的,她很早就得过“金话筒”,她曾经是沪上晚会“一姐”,名声在外,光鲜得紧,但我毋宁说她一直是寂寞的。

她哪里也不去,就坚守着广播。

她真的认为,播音是一门至高无上的艺术。


现在大家纪念她,都说是“听着她的声音长大的”。

细究起来,又有多少人真正长期追听过她早期的《知心话》、东广开播时的《半个月亮》以及后来的深夜读书节目呢。

她的节目一直很小众。东广要算她的黄金时期了吧,但她的深夜读书节目怎么也没有同样也是深夜的《相伴到黎明》的名声大听众多吧。


更何况后来还有了万恶的收听率!

也好,这样的浊世,活该容不下你的冰清玉洁。


但当年我经常看到她上节目之前独自或与搭档坐在二楼那间大办公室里伏案写着什么,说着什么。

她是什么事情都要事先准备的,再老资格,她每次上节目都要事先默诵文稿、反复拣听背景音乐的。

不像当年的那些更年轻的主持人们那样,迷信自己的灵气和所谓的临场发挥能力。


我有时甚至有点为她不值。

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

我记得我曾经狠直白地告诉过她:这是一个并不惜才的时代和地方,我们经历着的都不过是一个自生自灭的过程。

红了,你还真的不必感谢谁;不红了,你也不必怨谁。


她好像是认可的。但她依然坚持,坚持到了最后。

不像我,很快就“叛逃”到当年还光鲜得紧的电视台去了。

这才是今天我回想起来唯一禁不住要长歌当哭的地方。

天妒英才啊。


我去电视台不久,电台也搬到虹桥路去了。

因为路远,我很少回去,至今也没超过十次吧。

但第一次回去,就碰巧遇见了她,在去食堂的路上。

她的打招呼依然是狠狠上海的:

“哎,哎,搿是郑健弗啦?搿是郑健弗啦?哎,侬人到啥地方去了啦?哪能看弗到侬人嗰啦?介许多辰光,我还当侬出国去唻——再也弗回来唻——”


不容我回答,她独自把这几句话反反复复地说了有四五遍。

我只有傻站着,傻笑着,看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我当然听得出来,那种别人皆可唯独你不可的责备,我仿佛感受到了她心底的无量的寂寞。

想到此,我的心此刻依然隐隐作痛。


当年的我,竟是如此的混蛋,一边干着所谓的狗屁“事业”,一边一有空就喝老酒唱歌无度,就是想不到把宝贵的时间与那些值得分享的人们一起分享。

哪怕几句寒暄,哪怕对坐无言,哪怕……


到如今,我欲言而卿不待。

我只有仰天长啸:“侬人到啥地方去了啦?哪能看弗到侬人嗰啦?”


查蓓莉,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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