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梦
■王东海
“一生一会”的道理，还是去年同学会听说。感慨十年同窗太短，四十年后，相逢不知是谁。酒桌上也不知谁？喊了声“一生一会”，我没抬头就应了“好”。
一生一会，说的是一茶一坐都可能是最后一次，领悟起来有些悲悯，让人不敢妄言来日方长。
从杭州到千岛湖只需二个多小时车程，一路坦途，一个瞌睡，人已到了湖边。沿湖数十公里的栈道，随便找个位置停下都会让人觉得眼太窄、湖太宽、景太深，一动身子才知道立足观湖是个错。此景鲜活，需一路行走一路赏悦，跟上几步，山水又是另一样的秀丽。
栈台，一张桌七把椅子，一茶一座。都是发小也就少了许多俗礼，落座，以茶代酒又是少年。栈台下那片静谧的湖水，今天已经无法猜读少年的心情。当年沿着水路散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怀疑，前生是条鱼，竟然走的全是水路，四十年过后都还记得回来，不忘江湖，惜水如命。
菲姐起身敬茶，大伙效之，借一匙水道一生平安。如此生出的心情，品的已经不是茶的贵贱，而是岁月的滋味。曾以为那些记忆早已失落，没曾想却成了茶桌上的食点。
阿良是个美食家，介绍着鱼的多种做法。我问萌儿喜欢怎么吃？阿杜插话：“重色轻友”。玩笑有些随意，纯粹友情。若是“少年维特”还在烦恼，也就无需掩藏，隔墙喊出“喜欢你！”收话的人自会伏首拾起，藏于枕下。然后自问：“开心吗？”然后自答：“开心。”一份情感，若能陈酿四十多年启口，即便普通也算得上名贵。
也许，千岛湖养育了我等，耳顺之年与山水相逢，依旧怀着少儿的情感和依赖。在关注湖面的瞬息，隐约听到山水的歌吟。湖面上：游艇、客轮、汽船行驶匆匆，一改往昔帆船、木排和船上人家悠悠然然的日子。环顾湖岸，高楼密集商铺林立，辨识不了，哪些是人之所欲，非山水所依。我恍然意觉，千岛湖的美，已褪去了昔日的幽静、冷清和素朴。
魏晋诗人陶渊明误入世外桃源，停数日，辞去。山人告诫：“不足为外人道也。”他没听，写下了《桃花源记》。结果，再也没人到过桃源。我在想，该是知道的人多了，旅游的人也多了，打鱼种菊的人做起了酒店客栈。谁还会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
课间的铃声早已成了绝响。枯坐冥听，时空那头余音袅袅，无不让人动容。世事通理，不上岁数不会懂。比如：梦想，人的梦想不一定是未来，更多是经历过的美好，在梦里再现。比如：一生一会，不仅是因人而言，而是有关人的一切，包括地点、茶具、什么茶、气候、季节和感触，一生只有一会，无可复制。
今日一会又揽一梦，在祝福中散席。如是我闻“叠梦养老”，我信。如理实见，我也老去。二日，沿栈道赏湖，一个人一壶水，一路少年趣事。乏了，找张椅子坐下，启盖倒茶，并非渴了，是习惯了喝茶。记得林清玄说过：茶如人生，愈走愈淡是老年茶，喝到头了还想着第一口的味道，但心很静。我似乎有些明白，这世上就没有“桃花源”。陶渊明《饮酒》说：“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再读一遍也就懂了。
这些年也算读了点书，古今浇灌之，还是不足以教化，装不了斯文。嘴里咀嚼着无味的茶梗，亲近着少儿的山水，像个痴呆在湖边叠梦自慰。抬头望天，日光眩眼，无声，无景，无我，一片空灵。
山风无踪可寻，秀水无处可描。自觉，心路比世道更为不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