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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哪算哪——敬东厂。

 木立 2015-03-21

很少有人知道那个一度风靡全国由成龙代言的小霸王学习机是敬东厂生产的。

更少有人知道这个一度威风凛凛潜规则都潜不进去的牛逼工厂是在全中国最穷之一的甘肃,甘肃最穷之一的定西。

当然还有些人问我,甘肃在中国的哪个省?真事,遇见过。


但是在定西,知道,或不知道国企敬东厂的存在,基本上是本地人与外地人的分水岭。


1.

敬东厂最红火的时候我应该也就五六岁。但已经记得人们对敬东厂有着这样那样的传说与艳羡。一时间流传甚广的说法是,敬东厂的黄金时期,满城的金首饰和擦脸油,都被敬东厂的女人们买光了。那年头,小伙子们云淡风轻的说一句“我敬东厂上班”,基本上就相当于现如今轻描淡写的来一句“我二环有房”吧。若是听到谁家的姑娘找了敬东厂的小伙当对象,周围一圈姑妈姨婆眼里面艳羡的光,恨不能化作浓浓的稠稠的汁水流出来,糊个一身一脸,还能滴滴答答的不停往下掉。


当然,敬东厂的这番盛世风流,对于一个把“长大了我就嫁给一个卖酿皮的每天都有酿皮吃”作为幸福的终极目标而言的丫头片子而言,算个鸡毛。

但这并不代表敬东厂在我的生活里的存在感就变低。


相反敬东厂在我生活里几乎是绕不过去的存在——因为第一我每天上学都得穿过它,第二我热爱的酿皮摊儿全都摆在敬东厂的门前。

这让我每天的上学之路简直充满了佛性和禅意的试练:我就是那山遥遥水迢迢进京赶考的俊朗书生,敬东厂门前一溜烟儿排开躲在酿皮擀面皮黑米皮甜醅烤红薯灰豆汤以及“两毛一碗”的招牌背后含情脉脉看着我的大婶儿大姐们,统称聂小倩。

我总是在弥漫着敬东厂门前几乎惊天地泣鬼神的香味里,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吞口水声。

然后摸着一分钱没有的口袋,对小倩们说:不约,大妈我们不约。


对于一个我这样俊朗有为的书生来说,你以为失魂落魄的过了小倩的关,这就算完了么?

呵呵。

踏进敬东厂的大门,考验我定力的去处,就多了去了。


我是不知道九十年代初的那会儿,别处的花园都长什么样。但是对于一个以”在街道中心并且有花就行“作为城市街心花园最高要求的小城来说,敬东厂的花园实在是太讲究了。


它的草坪竟然是修剪过的。那些草在春天微暖的阳光下,是齐整整的毛绒绒的。竟然有喷头,会时不时的,颇为飘逸的,喷洒那些绿到有些骄纵的草儿们。

它的园艺竟然是设计过的。和我住的医院家属院里东一榔头西一榔头长着大片大丽花的花园不同,它在开阔的草坪上种着丁香和蔷薇,在精致的花坛里种着月季和牡丹,在靠着围墙的树荫下,种着樱桃。

啊,樱桃,樱桃。连我打下这些字的时候,那种咬开薄如蝉翼的皮儿汁水迸满唇齿的清香就好像已经又在嘴边了。或许是我太孤陋寡闻,但是这么多年,我只在甘肃,见到过那样品种的樱桃:它们是长在丁香花一样的树丛中的,没有一颗会长的像车厘子那种樱桃一样巨大,更像是莓子一样细细簌簌的攒成一团,比起果实的体积,核子很不识抬举长的太大,但即使如此,那种水嫩和清甜,实在是胜过车厘子太多了。


敬东厂的樱桃,是我除了敬东厂门口的酿皮之外,在这世上最惦念的好东西。


而兜里没钱和打不过敬东厂的保安,是我彼时在这世上最惆怅的坏事情。


当然,比起能跟在杨伯伯屁股后面绕过的保安,死活撬不开爸妈的钱包这事儿还是令我更绝望一点。


2.

保安不会拦着杨伯伯身后的我,是因为杨伯伯是敬东厂的电工。是我们家楼上李阿姨的老公。


和他精明,利落,喜欢打扮且言语琐碎尖刻的老婆不同,杨伯伯是个沉默,瘦削,高大,微驼着背的男人。有一双温驯柔和的眼睛。有一种略带着歉意的表情。


好像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那么一年,因为爸爸去了南京进修,妈妈又要忙着上班,顺路送我的事就拜托给了杨伯伯。和妈妈科室里那些总是能拿一大堆的笑话和糖果逗我心花怒放的大夫叔叔们不同,杨伯伯安静的很。这实在让我个擅长油嘴滑舌的小逗比无所适从。

我家住在一楼,杨伯伯家的车棚就在我家窗外。中午,差不多到了上学的点儿,杨伯伯就扶着他那辆和他一样瘦瘦长长的黑色自行车,敲敲窗,喊一声“慧子,走咯。” 这就已经是我们俩一天百分之五十的对白了。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会发生在几分钟后,我在敬东厂门前下车时,他说一句“走路看着啊。好好学习。”


就这样,几乎每天如此。

我并不厌恶他。但也并不十分喜欢他。如果用当下流行的词来解释,我猜想,他只是对我而言,非常没有存在感。

像什么呢,像水泥砌的路牙子,像蹲在路边的树桩子,也像是秋天满街到处翻的树叶子。


除了盛夏,樱桃成熟的季节,我发疯一样想要混进敬东厂的时候。


我现在想来杨伯伯还是十分宠爱我的。因为他有点低声下气的跟保安说情让我进厂区玩的那种表情,窘迫的十分真实。他一定不是擅长做这种事的人。何况他其实也就是电工而已,既不是厂长,也不是厂长他小姨子的二表哥。他是老实人。又换句大人们的话来说,是没啥本事的人。


妈妈总和我说要让我听杨伯伯的话,别给他添麻烦。

但我是想着樱桃就走不动道儿,何况即使是我,都隐约觉得,杨伯伯是被我添了麻烦也不会跟妈妈告状的人。


我于是能够知道威风凛凛上过电视的敬东厂,到底长什么样。这让我在相当长时期内非常有种见过世面的感觉。


爸爸从南京回来后,送我上学的任务就自然也就交给了爸爸。杨伯伯在我生活里那点已然微不足道的存在感,就更加降到不可察觉了。偶然在楼道里碰上了,他瞪着温驯的一双眼,像是很想像其他些能说会道的叔叔阿姨一样和我逗上两句,但最后到底还是在“嗯,嗯,慧子啊”这种没有存在感的对白中度过了。


3.

好像是为了实现他们全家的存在感守恒,这样默默无闻的杨伯伯家里,却渐渐长出了一个几乎赫赫有名的儿子杨小东。

有名的原因喜忧参半:杨小东很帅。杨小东很坏。

我能记得杨小东的时候,他大概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他有一张几乎可以用俊美来形容的脸,以及一双可以用邪魅来形容的眼。他梳中分,头发黑亮。戴眼镜,但毫无书呆子气。除此之外,和他相关的几乎是所有家长们的噩梦:抽烟,喝酒,打架,谈对象。

在我莫名其妙渐渐成长为作为正面例子的“别人家孩子”的同时,杨小东在家属院里奠定了作为反面例子的“别人家孩子”地位。


我唯独记得他会偶尔在家属院一帮小破孩面前逗我,说我是坐过他爸车的,所以也就是他妹,所以要我叫他哥。

我想起大人们说李阿姨为他快哭瞎了眼,杨伯伯揍他还会被他还手,他现在是小混混以后就是大混混...

简直心惊肉跳,恨不能直接哭给他看。

但其实,除此他并没有为难我什么。而我偶尔,还是会自认为很不争气的觉得他很帅。


4. 

在我莫名逆袭成为好孩子和杨小东被全楼人认定成为小流氓的那几年,有件更重大的事发生了。


威风凛凛的敬东厂,不行了。


也说不上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也或许,从敬东厂的姑娘们把全城的金首饰和擦脸油都买光的那一年,在成龙拿着一张小霸王学习机在电视上把脸笑成一朵核桃的那一年,在我滴答着口水想把敬东厂的樱桃树都掳光的那一年,每一年,每一月,每个时辰,如果仔细的看,都能看到敬东厂那些光鲜亮丽的大楼深处,裂缝在一点点长起。如果仔细的听,都能听到时代的重机缓缓,缓缓的碾压过敬东厂的躯干,直到摧枯拉朽,轰然倒坍。


这个回头去望几乎悲壮的过程,对于一个以成立时代姐妹花之类的邪教团体和进入腰鼓队作为终极幸福新定义的三年级小姑娘来说,算个鸡毛。


如果,没有刘志伟这个人的话,敬东厂的陨落,应该像街边渐渐砍光的野蔷薇,四处渐渐耸起的大高楼,和妈妈脸上渐渐爬满的小皱纹一样,都会是每天发生,却从未被真正感知的东西。


但是刘志伟,成为了对我而言,前敬东厂时代,和后敬东厂时代的,那个分水岭。


你不要以为我这样笃定的写下他的名字,就好像他也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人物一样。事实上,我甚至都不是很确定他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叫刘志伟。大概是有个“伟”的,若不是叫“志”,那一定是个类似于勇啊亮啊强啊之类,扔进人堆里一抓一大把的名字。

让我姑且称他为刘志伟。


刘志伟是我三年级时的同桌。

他圆的脑袋,圆的眼睛,圆的鼻头。五官像是聚拢了说悄悄话一样过分的凑在一起。又总是因为不知从哪里来的紧张和拘束,把一种不安像刀刻一样牢牢的固定在小小的眉毛之间,但嘴角却总是颤颤巍巍的挂着一缕讨好的笑意,这让人跟他说话都浑身的不得劲。

可想而知他是沉默寡言的孩子,并可想而知他不讨人喜欢。

何况他还笨。那种“沉默寡言却天分极佳”之类的描述和他是毫不挂钩的。他做什么都慢,说话慢,写字慢,走路慢,我有时不耐烦的看着他那张木讷的脸,觉得他连眨眼睛都比别人慢。老师有时嫌他说话又小声又慢,会不耐的打断他,让我来接着回答问题。

对我来说,描述杨伯伯的那段话用来说他,也是十分精准的:“我并不厌恶他。但也并不十分喜欢他。如果用当下流行的词来解释,我猜想,他只是对我而言,非常没有存在感。”


这个非常没有存在感的孩子在三年级的某天做了一件非常有存在感的事。

他在教室里,拉了屎。

奇怪的是那明明是课间,但他就那样拘谨,束手无策的站在窗边

等到扑鼻的恶臭把脸色苍白的他暴露的彻彻底底的时候,全班已经被一种莫名的躁动点燃了。此起彼伏的嚷嚷声咒骂声呼朋唤友来看热闹的声音以及不断涌起的“刘志伟拉屎了”“赶快去告老师”的尖利小女孩声,让人想起那种扑腾着就要溢出来的开水锅。


而他手足无措的站在窗边,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嘴角,居然还是颤颤巍巍的挂着那缕讨好的笑意。

居然。


几天后我们听说,刘志伟在敬东厂当维修工的爸爸摔死了。

从那个很高很高很高,很高的,水塔上,掉下来。


事实是那时的敬东厂已经十分潦倒。曾经有保安驻守森严的门口如今卖菜的遛狗的大摇大摆都进得去。在满城的其他草坪开始懂得修剪和喷水的时候,它的草坪荒芜如山头。只有满园的樱桃,还是在夏季到来的时候饱满如初。小城上的人们已经带着戏谑和同情的口吻来谈论敬东厂了,听到谁谁家的男人女人还在敬东厂工作,都会自动切换到同情模式。听说厂长已经卷了款子跑掉。听说机器已经全数生锈。听说几千号的员工,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干等着,不知前路几何。


在这样的时候,死一个维修工。

死,也就白死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怎样都无法记清,刘志伟爸爸的死,和他在教室中拉屎,到底是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或者哪个在先,哪个在后,究竟有什么分别。


于我而言,那个没有了爸爸,或即将失去爸爸,还拉了屎在裤裆的刘志伟站在窗边,嘴角挂着的那缕颤颤巍巍的讨好的笑意,让我忽然对敬东厂,对大花坛,对樱桃树,都失去了兴趣。


一年后,刘志伟留级了。再后来,我就没有了他的消息。


5.

再见杨伯伯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


从初二之后我们就搬了家,去了爸爸单位的家属院。说来唏嘘,我家的楼,正对着敬东厂。多年来每天站在阳台,都听到敬东厂门口那家店用劣质的播音器放着“月底关门意大利进口皮鞋20块钱大甩卖”的誓言。

不断有有一搭没一搭的流言在坊间传说,说有人接手了它,又照看不来这个烂摊子,于是又被卖了,总之,就半死不活的烂在那里。一时间又有人说它明明就破产了。却从没有看到过它正式破产的消息。

像是那种曾经誉满全城的青楼女子,人们带着唏嘘,感慨,叹息,窃喜,庆幸,悲伤,种种复杂的情绪,打听她在坊间的下落。盛时用她的盛填饱人们的艳羡,败时用她的败满足人们的同情。


而它门口曾坐满了聂小倩的小吃摊,已经改头换面成”XX烧烤城“”XX百货超市“之类了。


我就在这样一个XX烧烤城的门前撞见杨伯伯。


他还推着那辆我坐过的瘦瘦长长的黑色自行车。他眼睛里的温驯几乎没有改变,只是徒增了许多的浑浊。他的背驼的更厉害了,他瘦的更厉害了。妈妈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几乎有一种茫然不加掩饰的浮现在脸上。

妈妈对我说,还记得杨伯伯吧,你小时候常坐杨伯伯的车子上下学的。

我说,杨伯伯,我是慧子。


杨伯伯他瞪着温驯的一双眼,迟疑了些许,像从前在楼道里一样,说:”嗯,嗯,慧子啊..”


我看着那辆依然瘦瘦长长,只是破旧了许多的黑色自行车,几乎有流泪的冲动。


妈妈说,杨小东在十八还是十九那年,到底出了事,被人捅死了。

杨伯伯下了岗。和李阿姨离了婚。总是喝很多很多的酒。


那一年我进了敬东厂的厂区。

看到了那个小时候觉得很高很高很高很高很高的水塔。它还在那里,只是没有记忆中那么高。

还看到了好多座曾经有许多年轻的姑娘和小伙们谈笑风声的大楼,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站着。


许多层办公室的玻璃都是破的。


这大概,是我对敬东厂的最后印象了。


6.

小时候以为,我看到的那些人,与事,组成了全世界。

长大后知道,我没看到的那些人,与事,才组成了全世界。


以此漫漫文字,献给我没看到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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