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和朋友在纽约街头闲逛,下午喝完咖啡,散步经过施坦威钢琴的门市,看到橱窗里的钢琴,美得令人难以抗拒。我的朋友学过几年钢琴,更是受不了那种诱惑。有我在旁边壮胆,他决定走进去,假装要买一台其实我们谁也买不起的施坦威钢琴。 一个年轻的女生接待我们,问我们想要什么样的琴。我们说因为预算不多,也许选一架入门级的琴吧!她马上补充,说她问的不是这个,是想知道我们要什么样声音的琴。我们一时回答不出来,她就打开一架琴,老天,那种最长最大的演奏琴,要我们随便弹一首曲子。我的朋友勉强坐上去,紧张得手都会抖,几乎想要夺门而出了,纯粹是怕太丢脸才没那样做。我们商量了一下,他说可以弹一段舒伯特的曲子。小姐立刻找了乐谱来,让他弹了一小段《乐兴之时》。我的朋友一直说弹得太差,弹得太差了。小姐认真地问:“你的意思是你弹奏的音乐风格不是自己喜欢的,还是技巧不够娴熟?” 讨论了好一阵子,换服务小姐坐上去,她随手弹了三次《乐兴之时》,三次!然后问我们最喜欢哪一种弹法,又问:“你最喜欢谁的作品啊?是舒伯特吗?”我帮我的朋友答:“不,其实是莫扎特,不过莫扎特的曲子他一直都弹不好。”小姐又问:“你想找一架琴来弹莫扎特吗?”我的朋友热切地点点头。 于是,她就带我们到二楼,开始一架一架琴弹给我们听。先弹K485回旋曲,再弹K466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的浪漫曲,有快有慢,让我们感受不同的琴发出的不同声音。我终于忍不住问她的钢琴资历,啊,她竟然是茱丽亚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才生!而且,他们门市16个销售服务人员,最低的也有钢琴演奏学士的学位。 结果,我们在施坦威门市待了3个多小时,走出来时,我已经完全相信——每一架琴都不一样,每个人喜欢的音乐声音也都不一样,所以她提供的服务,不是要卖给我们一架琴,而是帮助我们一起找出最“对”的那一架琴来。而在这个过程中,作为施坦威的顾客,我们得到的,我们必须得到的,是找出自己的音乐品位与音乐倾向,因为只有知道了我们的音乐品位与音乐倾向,她才有办法帮我们找到那一架“对”的琴。 还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一直到离开时,我们才弄清楚,原来楼下展示的是新琴,楼上的则是二手琴,两者当然在价钱上颇有距离。然而,在服务小姐眼中似乎真的没有新琴与旧琴的概念,她只在乎琴的声音跟未来钢琴的弹奏者是否相合。花了两个多小时,她帮我们选定了一架琴。不骗你,听到那架琴的声音,听到莫扎特的曲子从琴身里流淌出来,我的朋友眼眶里都是感动的泪水。那架琴,20世纪70年代的旧琴,定价5.5万美元。 不骗你,如果我们身上有那么多钱,我们绝对会掏出来,毫不迟疑地买下它。可是我们没有。我们抱憾离开施坦威门市,带着强烈的感觉: 第一种感觉是我们享受了自己不值得享受的服务,免费得到了一生难忘的、高贵的、量身定制的经验。我们真惭愧。为了对得起人家这样的服务,我们必须更认真地理解音乐,理解生命跟音乐之间真正的关系。 第二种感觉是觉得自己的生命中应该要有一架钢琴,一架能发出完美的、与自己个性相合的音乐的钢琴。没有那么一架钢琴,没有学会在钢琴上弹出自己要的声音,真是件遗憾的事。 第三种感觉是觉得自己亏欠施坦威,欠他们一笔生意。 这么多年来,如果有人来问我去纽约该去哪些地方玩儿,我的观光建议单上,有一项别人不会有的——找一位会弹钢琴的朋友,陪你去逛施坦威门市。 钢琴纯粹是机械的,是人类发明最巧妙的机械装置。钢琴跟电子琴大大不同。电子琴,甚至刻意模仿钢琴的电钢琴,都不会有钢琴的特殊个性。电子琴随便就制造出一模一样的,然而钢琴却是工匠再怎么努力,也很难做出一模一样的两架琴来。电子琴能发出的声音,相对于钢琴,实在太有限了。 凭着一颗深切相信音乐的心,理解并相信钢琴的独特性,相信钢琴与人之间,不是简单的物质财产关系,而是牵涉到自我个性的呼应结合。没有这样一颗心,钢琴只是商品;有了这样一颗心,钢琴就变成了世界上最迷人的东西。 能不能在我们的生活中随时安放这样一颗心?相信音乐、相信艺术能带来特殊的感动,相信如果我们愿意在生活中多给音乐、艺术一点位置,音乐、艺术会回报我们无可预期、无可替代的领悟与享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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