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一次內地社會大運動影響下,本澳校園掀起了一股衝擊敎學特殊之風。東方學校也不例外,在當時氣氛下,自有跟風行動者,各級各班在不同的反對“敎學權威”小闖將“鼓動”下,一些同學早已在課堂內上演不少好戲,個別的也有作過一些較激行為;惟有關風氣,總沒有在楊老師的班中出現。不過,作為初二甲班班主任的楊老師,今天便風聞會響起頭砲。 這陣子,課間和課後,敎導處同仁有時間便交頭接耳,談論校園各班的“好戲”:數學科的陳老師被學生要求開卷考試;對英文科的劉老師要求不敎傳統文法,要敎一些時尙標語口號式的英文句子……。風聞有學生對中文科也有要求,指不應敎授古文詩詞,認為這是“舊”文化的糟粕……;但自己至今未有什麼“要求”,好像有點不正常。大家都有點納悶:作為初二甲班班主任兼國文老師,他倒似無大事,遂有人請敎楊老師的治學秘方云。其實,他自己也丈八金剛,他想到很多很多,除了近期敎導處同仁的情況外,更想起早前跟父親討論過中國傳統文化發展問題,其實自己對傳統文化早有了一定敎學方向。 那場神州大地鋪天蓋地運動出現時,兩父子便從相關報導中作了一些探討,特別是傳統文化中的文字改革方面,二人有着一股共同的語言,共通的溝通渠道。約一年前,父子正看着一些“運動”文章報導。“爸,你行醫多年,以前讀的書皆是古文醫書,當時應沒有簡化字這碼事吧,倘今天全盤應用,對中醫學生有影響嗎?” “簡化字似是你輩的事兒,但打從你爸讀書開始,便沒接觸過,可能它有書寫快、令人易於看懂的道理,但有些字兒,實在簡化不得,一如一些傳統文化,也不能丢棄一樣,”父親語重深長的道來,“新兒,爸算是這區的老中醫,你知道你爺爺懸壺期間,別人給他的名字嗎?” “楊一經。”曾聽說祖輩裡出過差點成為御醫的爺爺。 “對。你道他為什麼是有這名字?” “不知道,”學新搖了搖頭,“是否與文天祥那首過零丁洋詩有關?” “不是,那是你爸的自勉詩,與爺爺的名號無關。” “知道學傳統中醫必須要習的經典書籍嗎?” “很多很多,我讀國文課時,也曾涉獵——當然只是書名而已,例如:孫思邈的《金匱要略》、張仲景的《傷寒論》、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太多了,難道所有醫書學生都要細覽?不可能吧。不過,今天中醫現代化了,敎育方面也作了改革,多由‘中醫基礎’開始,簡稱‘中基’,這是聽我同期畢業、已投身醫科的同窗說的。” “不對,你爺爺由拜師學醫開始,案頭總放有一本:《黃帝內經》。故同行皆稱他:楊一經。” “《黃帝內經》?它是一本醫書?” “那是比醫書更高水平的治病之書!當時同輩說:你爺爺憑一本《黃帝內經》治病。他曾對同行說,《內經》的東西,只要有一句話你能弄通明瞭,你便受用一輩子了!” “啊!《黃帝內經》可眞這麼厲害?爸,你弄通多少句?” “哎!怪自己古文根基不扎實,多年來,還只得“下工”水平!”兒子的調侃,楊大夫只得汗顏回應。 ““下工”?何為“下工”?” “《黃帝內經》反覆有云:“上工”治未病。” “未病是指沒有病嗎?” “不是,倘沒病你去治它,豈不是沒事找事幹?”接下來父親解釋說:“未病,是指疾病還沒有形成,仍處於蘊釀階段便把它治好,可說是防微杜漸。這才是《黃帝內經》所云之“上工”。” “爸,你不算是“上工”,但行醫多年,也算是受本區病人歡迎的啊。” “爸年紀大,不能抛下醫務自習經典書籍,只盼後輩能堅持傳統中醫文化,但今天大家信西方科學,重西輕中,連昔日必讀的中醫經典著述也以現代文字撮成白話文供學生“選讀”、“選修”。所以,要說服大家把這個逐漸被“放棄”的東西、把這些不是“必修”、“必讀”的經典重新重視起來,你說容易嗎?難道傳統的東西,統統都應抛到垃圾堆中?” 父親又道:“你是敎授中文課的,若你不敎學生用字典,行嗎?昔日重視的《說文解字》、《康煕字典》均是中醫學生案頭重要的工具,沒有它眞是寸步難行!一些古書內的字詞皆要從中尋找答案。” “是的。”父親的提點,兒子知道,但自己敎授的中文專科,當年對這兩本書尙未吃透,這時只有唯唯諾諾。 “新兒,你知道“病”字為何內藏“丙”字,不是甲字、乙字?” “中文字多是形聲字,從“丙”因有音的因素在內……”根據自己僅有的中文“六書”造字常識來回答,希望不令父親失望。 “不全對,這是你們現代中文課堂裡的說法吧。先師曾對我說過“病”字的一些事,至今記憶猶在,看來我要給你灌輸些學校所異議的“舊”東西了!” “爸,不怕的,難道你不知我是能接受新、舊事物的人嗎?” “知道什麼是“天干地支”?” “知道。十天干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辛、酉、戌、亥。” “知道什麼是‘五行’嗎?” “金、木、水、火、土。”兒子又把僅有的傳統文化常識作答。 “那‘天干’與‘五行’的關係懂嗎?” “……”父親的問題,陡地把他卡住了。 “兩者關係是:五行‘木’對應‘甲、乙’;‘火’對應丙、丁;餘‘土’對戊、己;‘金’對庚、辛;‘水’為壬、癸;明嗎?”兒子點了點頭。 “何謂‘五臟’?” “這我懂:肝、心、脾、肺、腎。”楊大夫聽到後,倒似有點欣慰。 “那‘五臟’在傳統中醫裡與‘五行’有什麼關係?”父親又問。 兒子當然又無以應了。 “只要記住兩者順序排列便行:木、火、土、金、水;對應:肝、心、脾、肺、腎;五者按次相對,但要改一改你剛才的:金、木、水、火、土答案次序,這便易記了。”今番兒子點頭如搗蒜。 “那跟‘病’的造字有何關係?” “先問你:五臟中何者與別不同的?” “唔……”兒子有點期期艾艾。 “何者從肉部?” “啊!肝、脾、肺、腎四者!”, “對,只有“心”者不同!我是在先師啟導下,翻了《黃帝內經》。《素問·靈蘭秘典論》中所記:“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之話,記之至今。心是全身各器官之主宰,猶如一國之君;同《論》總結時說:“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也。故主明則下安,以此養生則壽,歿世不殆,以為天下則大昌。主不明則十二官危,使道閉塞而不通,形乃大傷,以此養生則殃,以為天下者,其宗大危,戒之戒之!心,在身即主人體的健康,於社稷則如君主,明君天下昌,昏君天下危!所以,傳統中醫學裡的這個‘心’,不單指肉體的心,還有情志上無形的心,有謂:病由心生,有時所有現代科學檢測工具皆無法定奪之病因,求醫者總是不舒服,那是有病還是無病?相信情緖病便是其中之一了。” “爸,我明白了,中文裡的一個字皆有很深的含義,有妙理,有襌機,可能還有醫理。只要悟透了那個字,這門學問的門就被打開了。像‘病’這個字,你不講我眞不懂。” “新兒,有時間你琢磨一下中藥裡:性、味、歸、經中的‘味’字,與傳統文化又有何關係?” “爸,可有點提示?” “有,一、味字由兩部分組成;二、今次與十二地支有關。” 打從那陣子起,楊老師一頭扎進了幾本古書裡,除《說文解字》、《康煕字典》外,一些與傳統中醫學有關的書籍亦不放過,原來相關知識倒是相通的,但古文字基礎實是不可或缺,想起這陣子校園的風波,與老父對中醫承傳的痛心程度,別無二樣。父親的因勢利導,順時敎誨,令他如飢似渴的埋首古籍舊書裡。正因如此,在學校與師生言談間,一頂無形的帽子正向他頭上蓋下來。想到父親的話,聯想近期校園的一些敎學衝擊,這才有點猛醒過來,但仍不以為然。 校園中央有棵木棉樹,是校長建校所栽。幾乎同期來東方學校的楊老師,木棉樹僅高他個把頭。這南方獨有的樹種,正好代表了那代創校人的形象。 春天到來,木棉花開,紅得像一團一團火球,聽說木棉能入藥,好天時節,有人撿回家用,生活條件較緊絀時代,有人用棉絮代替棉花及尼龍化學品作枕頭或被子。但遇上下雨天,或南方黃梅時節,掉在地上的木棉花,經人踐踏,益發變得髒兮兮的,校園泥濘滿地,不忍卒睹,行人仿如士兵在滿佈地雷區域的路上行軍,師生們課後倒有自發打掃的公德,校園每天整潔明亮。 今天是國文課一連兩節的作文堂,楊老師拿着學生的作文簿,慢慢的由敎導處往敎學課堂走去,校園中央的木棉樹,春去夏來,木棉花早開過。今天走過樹下,抬頭仰望,粗大的樹幹,茂盛的樹枝,沒有炎火紅棉,只有幾個枯槁木棉,這個夏天來得特早,雨水亦多,木棉花沒開多久,樹上更少見花朶,一個失去火紅顏色、表面褐黑、已熟爛木棉花,從樹上掉了下來,正好打在楊老師的頭上。把他的思緖從與父親的對話中拉回校園。 上課鐘聲響過後,全體同學早返回敎室等候。 初二甲班的課堂靜得不能再靜了。 踏進敎室,眼見敎壇旁的黑板上,寫着斗大的仿宋簡體字:(反对过时文字,坚用筒体作答),下款:“破繁立簡”小組,署名:張東、徐紅。 這算是自己早前對一些同學,全用簡體字作答卷時,作過“少用為好”的口頭提醒的“回應”吧,“好戲”今天終於在自己的課堂黑板前上演。 “各位同學,聽說你們下星期會作自然科的測驗,作為班主任,希望你們取得好成績,今堂上半堂作一個預習,留下十五分鐘回應你們‘破繁立簡’給我的要求,好嗎?” 課堂鴉雀無聲,大伙似看着兩名小組成員。 張東、徐紅相視一下,不約而同的點了頭。 楊老師在黑板一旁,直書題目:古代四季的測定(可以開卷書面作答,同意大家小組討論),分組討論時間三十分鐘,作答時間四十五分鐘。交卷後回應“破繁立簡”問題。 張東是自然科學知識豐富的學生,而徐紅則是數學科優異生,二人深得班主任楊老師器重,對二人近期的行為,眞愛之深,恨之切,恨不能成鋼也。 二十分鐘過去了,楊老師請了張東作一答案簡報,班主任相信他一定可以回答。 “四季便是時間,我們可以從中文字‘时’來解釋,它是由一個‘日’字和‘寸’字表示,‘日’代表太陽,‘寸’代表量度的尺寸,那便是量度太陽照射地球日影的長度不同來決定四季的變化,一般用‘日晷’這工具,量度正午在圭表所豎木杆的長度,決定所屬四季時序所屬。”張東站起來,作了簡短的回應。 不愧為自然學科高材生,基本不差太遠。同學們拍手叫好。 “徐紅,你能講講具體操作、細緻尺寸及距離嗎?” “可以。”她站了起來,緩緩地說:“具體的方法是:正午時在地面立一八尺圭表,然後看這個圭表於地面的投影長度,根據這個長度來確定二十四節氣(每季六節氣)的具體位置。晷影最短的這一天,即晷長一尺六寸的這一天定為夏至,然後按類推,直至冬至這一天,晷影達到最長度,即一丈三尺五寸。冬至以後正好反過來,即按照九寸九分六分分之一的退度來確定下一節氣,直至夏至為止。” 聽得學生的回答,楊老師旣高興,又擔憂。 “請大家把各自的答案寫下來,兩位同學的意見大家可作參考,按原定時間交卷。”他坐下來,思考着下課前的十五分鐘安排。 學生的答卷陸續交到班主任手中,一邊收,一邊看,楊老師一目十行,看中文字較別人快,心中對學生的答卷內容誰對誰錯、打分高低,雖有了主意,但還是盤算着最後的十五分鐘。 學生早交齊了答卷,距離下課尙有二十分鐘,卷子亦全看完了。楊老師移步走到黑板前面,凝視了小組的兩句話:(反对过时文字,坚用筒体作答),他在“时”字上面寫了一個“時”字。接着開口回應: “我不反對用簡體字,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不應棄用繁體字。這是一個文化承傳的原則。今番我們就‘時’與‘时’的應用,和大家作一理性探討:時的左邊有‘日’字的意義非常明確,就是太陽的意思。時字用日來作形符,說明‘時’的產生與太陽的運行有很大的關係,兩位同學的回答都很好。那麼,‘寺’呢?《說文解字》云:‘廷也,有法度者也。’一個太陽一個法度,合起來即為時,時的這個造字,倘改為‘时’,又有何不妥?這涉及春夏秋冬四季怎麼產生?它是由太陽的視運動產生。太陽的運動,造成了日、地兩者關係的改變,當運動至某一特定的日、地相對位置區域便構成春,依此類推便有夏、秋、冬的產生。由此可見,‘春夏秋冬’四時的產生完全符合上述這個造字的內涵。四時的產生依賴於這個日、地的相對位置關係,而這個相對關係的確定,則必須借助於度量這個過程。所以,造字的一邊用日,另一邊則用‘寺’,寺的上方為‘土’,代表‘地’,而‘寺’的下方為‘寸’,表示度量。大家仔細想想,這個造字的內涵是不是全面地體現了‘時’的產生以及‘時’的確定過程。一個繁體中文字,我們不僅看到了一個學科,而且看到了這個學科的分支和內涵。中國文字所具有的這個魅力,是世界上任何一種文字都難以比擬的。難道我們不為能夠經常使用這樣一種文字而感到自豪嗎?倘不斷的將文字簡化了,寫起來可能會方便很多,但是,像這樣一個‘時’,‘土’沒有了,日、地的關係不存在,這個春夏秋冬怎樣確定?” 楊老師頓了一頓,接着咽哽的說: “多年來,大家就是透過這些文字去認識、去傳承我們幾千年的文明。我們是通過這個文字將過去幾千年的文化結晶運載到現在,以至運送到未來。倘把文字這輛運送‘車’子的輪子卸掉了一個,甚至幾個,那一個文字、文化結晶的運送工作就會陷入癱瘓,寸步難行。今天我講的話到這裡,最後,我不反對你們黑板上所提出的要求。謝謝各位同學。下課了。” 楊老師步出敎室,外面大雨滂沱,原已凋零的木棉花,散落在校園地上,似乎沒人打掃校園多時了。這時又見到幾個掉下來被踐踏過的木棉花,失去紅色、失去外貌。 那天課後,鋪天蓋地的風言風語,全向楊老師頃軋過來。一個星期後,他辭去了敎席,沉浸在學習傳統中醫的領域裡。 四十年後,東方學校的師生聚會裡,幾位當年初二甲班的同學,在木棉花盛開的樹下,談論昔日往事,張東和徐紅望着橫額上書的幾個繁體大字:時光飛逝,情誼永在。聽說,這是二人合作的仿宋書法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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