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是一种我们忘却了的艺术
朵 渔
你最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朋友问我。我说:慢一点。 慢生活,就是有点闲,有点懒,有点恍惚和不着四六。在一杯茶里消磨掉一个清晨,在一个句子上晒半天太阳,在半个梦中看满天星光。 慢生活,就是让身心与自然融为一体,让身体和心灵的节奏与自然万物和谐一致。 你看一匹马在草原上吃草,从来不会狼吞虎咽。那种悠闲与淡定,与草原的辽阔融为一体。但在这淡定中,马的体内却蕴蓄着奔驰的力量。 你看一朵小花,早晨还是带露的骨朵,中午已是迎着阳光盛开。它盛开的过程只是短短的几个时辰,但你永远不知道它到底是在哪个时间点上将自己打开的。它不着急,它懂得盛开的节奏。 你看一头狮子,它大部分时间都是那么安静、那么低调。它不需要时刻都证明自己是头狮子。 蚂蚁最忙,忙着觅食,忙着搬家,忙碌的一生只为一个泥穴。 火车最忙,忙着奔驰,忙着到站,循环往复在同一条轨道上。 忙碌的生活是一种病。在古代,忙碌可不是件光彩的事情,那时人们普遍贫穷,没有太多的工作要干,也没有太多的物质的欲望,宁做漆园吏不做丧家狗,因此可以躲到终南山去看月亮,或水酒几罐纵饮狂欢。现代的生活充满了做作,充满了忙碌,忙的哲学让经济贵族们也不敢怠慢下来。 我不要做蚂蚁。我也不要做小强。我想过一种慢生活。 如果忙碌得没有思考的时间,没有做梦的时间,甚至没有仰望星空的时间,引导我们活下去的那颗星终将黯淡。 慢生活,并非懒汉的生活。慢是一种节奏,懒是一种态度。 罗兰·巴特认真分析过“懒惰”的哲学,通过词源学的考察,他发现“懒惰”的拉丁语写法piger,即意味着“慢”。在希腊语中,“懒惰”对应的词是argos,指的是“不工作的人”。希腊语要比拉丁语坦率得多。 一直以来,懒惰都没有好名声。它可能是世上最平庸、最老套的东西。罗兰·巴特随即解释:这只是懒惰最悲伤、最消极的一面。懒惰“最没有思想的行为,就像它可能最具思想那样”。 如果不想做的事,却又不得不挣扎着将它做完,就会导致一种忙碌的生活。不想做的事,如果无限拖延下去,或者干脆不做,此时,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就是一种消极的懒惰。 消极的懒惰不会导致一种“闲”,消极的懒惰只是一种切割和消磨。这种懒惰会把我们的时间切割成很多份,而这种切割本身其实朝向的正是一种变态的忙碌——时间成了碎片,我们忙着在碎片与碎片之间缝缀。碎片化的生活是一种加速度。越懒惰就越忙碌。 罗兰·巴特说,他要的不是这样的懒惰,他渴望的是一种别样的懒惰——真正的懒惰并不是“什么也不做”,因为我们没有能力那么做。而是“什么也不决定”,就让它“在那里”。 “在那里”,就是真正的闲下来,空下来。“在那里”,是一种自然状态的融入和溢出。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是一种物我两忘的融入。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这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和谐。 旅行,将自己投身于一种陌生的环境里,让自己陌生化。这是对日常生活的溢出。 独处,将自己从众人中拔出来,让自己有面对自我的机会。这是对社会的溢出。 溢出本身既是一种享受和消费,同时也是一种创造。 比如说,对一个写作的人而言,懒惰就是一堂必修课。你必须先让自己闲下来,处于一种“溢出”状态,然后才可能有产出。创作《追忆逝水年华》之前的普鲁斯特,是懒惰的。他需要让自己闲下来,空下来,慢下来,然后一点点反刍,让记忆像小玛德莱娜点心那样慢慢融化。但是,当他开始写作的时候,他又必须是勤奋的。这就是写作的悖论,也是懒惰的矛盾之所在。如果没有床上的懒惰,那些记忆可能就不会“在那里”,不会自然涌现。但写作本身却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如果仅仅躺在床上,不可能出现巨著《追忆逝水年华》。如果只是呆在写字桌前,《追忆逝水年华》也可能是苍白的。 诗人帕斯说,“闲暇是一种我们忘却了的艺术,就像我们失去了默想和孤独的沉思的艺术。”如何才能找回昔日的闲暇呢?“这个问题没有诗的想象的介入是不会得到解决的。” (《新湘评论》2015年第0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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