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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咖啡馆

 红瓦屋图书馆 2015-04-02

哲学咖啡馆


  汪涌豪
  在法国,学习哲学确属公民义务。为了养成公民的自由崇尚、理性精神和批判意识,它甚至将哲学列为高中必修科目,放在语文与数学之前。如此重思想而轻技能,使得法国人能越然英德这两个哲学民族之上,在光大先贤的同时,真正接续上人类悠长的哲学传统。
  
  巴黎有一万两千多家咖啡馆,巴黎人每天上班前都习惯先去那里喝一杯。那种六毫升的Expresso,可以照亮他们一整天。还有些人等不到中午就会再去续杯。及至午后四点,又是咖啡时间。如此拥杯轻啜,过尽一天。若还有余闲,就要tuerle temps,即“杀时间”了。对许多人来说,最常见的杀时间方法,仍是回到咖啡馆。
  这里要说他们喝咖啡的标配,不是甜点是聊天。巴黎人很强调咖啡馆的气氛一定要对,所谓对,就是能让他们可劲地聊天。说真的,除了伊斯坦布尔,我还没见过哪个地方的人比巴黎人更爱聊天。可能是欧洲最大移民国的缘故,他们似乎从不在意对方是谁。某次在巴尼奥莱街遇一老者,问完钟点后,居然跟我聊了起来,然后忽闪着眼睛问:“您有时间吗?喝杯咖啡怎么样?”我喜欢这里咖啡馆,就是他撩拨的。
  按老人的说法,巴黎人就是喜欢去咖啡馆。“全世界人都以为我们不是在度假,就是在罢工,其实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咖啡馆。如果哪天我们没吃上奶酪,至多觉得不爽;没喝上咖啡,简直不算生活。”说这话时,他脸上闪着光。但在我看,他们能一年喝掉18万吨咖啡,主要还是有闲闹的。
  要说巴黎人有闲是出了名的。不仅工作日比英美等发达国家少许多,节日还特别多。每年5个法定节日、6个宗教节日外,还有5周带薪年休和12天职业培训假。倘法定假日与周末隔一天,那这一天被称为“桥”,可与周末搭在一起连休。我笑问巴黎人每天握手次数比眨眼还多,有时行一贴面礼须打三四来回,补个鞋掌却要等上一周,如此说得多做得少,重虚文而轻效率,再整天泡咖啡馆,还能做什么事。老人听了大笑:“法国人就是天生慢性子,在巴黎,更觉得除了圣母院钟声,没什么须特别准点。”见我不以为然,他提高了嗓门:“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高脂饮食却很少得病?就因为吃得慢嘛。还有,全世界都认可巴黎有最好的情人,还不是因为我们只经营过程,对结果却要得很慢?”
  我正语塞,他调整了神情,认真起来:“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光喝咖啡,还聊天,甚至我们去咖啡馆就是为了聊天。一小杯浓咖啡,搭上一场‘咖啡馆谈话’,这就是巴黎人的生活。”法语里,“咖啡馆谈话”(propos de cafe)原本就指“闲言碎语”。老人告诉我,这里每家咖啡馆都有自己的常客,人们每天来要同样的东西,时间一久,彼此直呼其名,老板更成知己。这样海阔天空地聊起来,热闹可想而知。有时,谁潦倒失意,说开了,也就牢骚满腹不断肠;间或臧否时事,起了争执,更不会伤着和气。尤其左岸的咖啡馆,能让蔑视周遭的遗世者视同归巢。当他们离群索居,但其实对世界还有期待;乃或内心孤刚,但仍想有人陪他寂寞,都会来此喝一杯,并与那些夸夸其谈者怀着相同的心理节奏。
  说到左岸这片由圣日耳曼大街、蒙巴纳斯大街和圣米歇尔大街围合起来的区域,3个世纪以来就一直是巴黎的人文荟萃之地。但许多人未必了解,当右岸咖啡馆里的人忙着拉关系、谈生意,此间咖啡馆的常客们并非都在搜索枯肠,作艰苦的沉思。相反,常常只是口横海市地闲聊。即使再庄严的主旨,也被他们以聊天的方式发扬出来,扩散开去。以至由中世纪旧王朝而及启蒙时代,从宫廷转移出来的文化,酝酿出清明的哲思在这里安顿,大革命时期各种发唱惊听的主义与危言在这里播扬。今天,“普罗科普”这家全巴黎最古老的咖啡馆,华丽的天顶吊灯,经高大的墙面镜和大理石桌面的反射,似仍可照见雅各宾派的丹东、罗伯斯庇尔,复辟时期的浪漫派诗人缪塞,以及卢梭、狄德罗、博马舍、雨果和达朗贝尔等人的身影。来此观光的人们自然更多将目光投向拿破仑——他当年身无分文,曾将帽子抵押在这里——但懂历史的人却只是拟想前者的辩才无碍,并在其波俏的口角中,体会老巴黎独特的韵致。这样又过两个世纪,有“花神”咖啡馆开张,招待了战后法国一多半最优秀的知识人,并与附近的“双偶”咖啡馆一起,成为旧日左岸最纯粹高上的浪漫原点与中心。因为这里是萨特与波伏娃常来的地方,至今有标牌站立门口,招人关顾。但其实,除写作外,住在附近邦拿巴街的哲学家,到此也只做了一件事:约见朋友,并与之聊天,且每天从早九点开始,一直延续到晚八点以后……
  我问老人,该如何看左岸咖啡馆中的闲聊。他没回答,只是建议我有时间再去右岸皇家宫殿区内的“摄政”咖啡馆看看。在启蒙时代,那里也是巴黎的闲聊中心,却以静谧与沉思闻名。小说家勒萨日整天在此创作,卢梭时不时也会进去喝上一杯。我领会他意思,这样的风尚,其实是流荡在整个巴黎的。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巴黎人烂漫的个性和出色的语言表达能力。全世界都知道法国人思理发达,长于论辩,虽有时不免予人夸夸其谈的印象,但大都能恪守尊重对方、包容歧见的原则,尤能崇尚理性,鼓励质疑。正是这些原则,使得其澜翻的舌底既超越了空谈,又迥异于八卦,并面上触及现实,内里连通着哲思。
  确实,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其国民的行为方式如此深受哲学的影响,早先是将其作为宗教的世俗替代,后又拿它来与生活质证,与文学共颉颃。尤其近代以来,从蒙田的“我怀疑”到笛卡儿的“我知道”、帕斯卡尔的“我相信”,哲学几乎构成法国人对世界是否具有确定性的基础认知。而其中理性与怀疑的精髓,更是得到充分的贯彻与发扬。看看英国人艾瑞克·马修斯(EricMatthews)的《法国哲学的法国性》就可知道,那种“我知道什么”的蒙田式的发问,而非洛克式的对知识的普遍化的探究,是如何引导他们带着批判的眼光审视世界的,以致使他们既怀疑思想,也怀疑行动;既怀疑行动的动机,更怀疑怀疑本身。为此,他们需要有足够多的场合表达立场,与足够多的同胞交换看法,并且这个场合最好能延展出广大的自由空间,这人也最好五方杂凑,有不同的背景,能构成真正意义上的众声喧哗。咖啡馆恰好满足了这个要求,所以替代了以前的教堂、沙龙,成了巴尔扎克所说的“人民的议会”,以及此后更多人所认可的介入社会的平台。
  我们很自然地聊起了法国哲学。老人说自己最不能接受孟德斯鸠,为其宁可看人在酒店烂醉,也不愿其在咖啡馆聊天。“他的思想固然伟大,但仅因人在咖啡馆群聚私议,就以为有妨政治,就主张关闭,与卢梭的自由思想没法比!”我素来佩服卢梭虽私德有亏,死前被马车撞翻被狗践踏,身后仍能以“自由奠基人”的身份入葬先贤祠,但感觉他的《论科学与艺术》称只有少数人才胜任真正的哲学思考,许多人热衷哲学不过是无所事事和虚荣自负云云,未尽妥当。老人没有回答,只是说:“他也是咖啡馆的常客!”
  后来我们又聊到了“花神”菜单上至今印刻着的萨特的那句“自由之路经由花神咖啡……”,我说我理解海明威称“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就着落在此了。老人笑了:“但像波布这样号称全巴黎最贵的咖啡馆、圆顶这样号称全世界最大的咖啡馆就不要去了。后者还兼为酒馆舞厅,不可能产生真的思想。”
  让我没料到的是,话到这儿,就此引出他许多的感慨:“法国人引以为傲的东西几乎全属过去,就连咖啡馆也是如此。”虽说世界上第一家咖啡馆诞生于英国,第一家真正有味道的却产生在巴黎。只是欧债危机带出的福利制度调整,让法国人的购买力30年来首次出现下降,许多人就此改变去咖啡馆简餐聊天的习惯,改从超市买浓缩咖啡带回家喝,即使去了也行色匆匆,顾不着闲聊,这使得咖啡馆生意直线下滑,数量也从20万家下降到4万多,并正以每天两家的速度递减。“还有更糟糕的,现在越来越多年轻人以去星巴克为时髦,习惯在路边随便抓一个三明治,端一纸杯焦味咖啡边走边喝。不成体统啊!”法国是欧洲最早产生自己文明的国家,也最早形成自己的国家意识,但自上世纪以来地位逐年下降。我能感觉,他实际想说的是此间咖啡馆目睹了法国文化从鼎盛走向衰落的过程。说巴黎的咖啡馆是近代以来法国文化日趋低迷的缩影,确乎不是夸大。
  我安慰他:不是有“哲学咖啡馆运动”吗?从报上看到,受欧洲哲学实践运动与德国哲学咨询的启发,早在1992年,哲学家MarcSautet就在巴士底广场的“灯塔”咖啡馆开出第一家哲学咖啡馆(CaféPhilo),聚焦人感兴趣的问题,向处在后现代都市中的大众提供摆脱孤单与焦虑的方法。由于它重在体验的非学院式的展开形式,引来从上班族、家庭主妇到流浪汉纷纷参入。当然,也有信仰是否需要牺牲其他、孤寂可否视为灵魂的安慰这样的抽象讨论。“巴黎终究是巴黎,光咖啡馆就分出诗歌、戏剧、音乐、电影甚至天文等不同主题,且唯独哲学咖啡馆最多拥趸,以致整个巴黎已开到30家,整个法国已有二百多家,这应该与法国人从来重视哲学教育,并以此为公民教育的基础有关的。”
  我这样说不是出于客气,因为在法国,学习哲学确属公民义务。为了养成公民的自由崇尚、理性精神和批判意识,它甚至将哲学列为高中必修科目,放在语文与数学之前。如此重思想而轻技能,使得法国人能越然英德这两个哲学民族之上,在光大先贤的同时,真正接续上人类悠长的哲学传统,类似苏格拉底将明辨与诘问这种哲学活动与人的幸福相联系,芝诺因视人为自然的一部分而要求人应承认自己的局限,过合乎道德的生活,还有塞涅卡面对贫富、死亡等问题,假哲学以为人思想的咨询和开导等等,从而使哲学教育实际成了每个人的成年礼。
  我告诉老人,自己很早就留意过法国会考中的原典解读题,如论笛卡儿《指导心灵的规则》和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之类。我相信这里的年轻人终究能懂得尤瑟纳尔、普鲁斯特小说之所以好,戈达尔、卡拉克斯的电影之所以誉满全球,全是因为有哲学的究问,并从情节设置到镜头语言,萦绕着精深的思辨。而没有哲学的人群盲目,没有哲学的国家断断没有前途。
  临别,老人提及那首叫《巴黎天空下》的老歌:“巴黎天空下,坐着一个哲学家,两个乐师,和一群看热闹的乞丐、流浪汉,四方游客云集,他们海阔天空地神聊。”我则告诉他,中国有个才子诗人叫徐志摩,他说“如果巴黎少了咖啡馆,恐怕会变得一无可爱”。老人听了大喜,连称“我爱徐志摩”,并将初识时的握手改为贴面拥抱。按纯正法兰西的习惯,南部是三下,西南部两下,巴黎人自然须得回亲上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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