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总是见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驮着歪歪斜斜的你而来，踏过花香的马蹄被蜂蝶追杀得血迹斑斑而无泪声。 总是见整匹锦帛上循规蹈矩的瘦金体冷峻地裹扶你而来，闷如滚雷的喘息中你拈须而笑，以苍白的青筋、毕现的断掌掩遮已无利牙的尴尬。 总是见你在瘦薄的西风中卷起同样瘦薄的花帘，将篱外的黄花呵护得日见娇肥，倚定一把药锄半嗔半怨过庭的朔气。 已是这般纤柔，任由北来的利斧自眉闻劈过而无断弦裂帛的嘶喊，你双目之闻流淌的竟是浩浩荡荡的一江春水。晃荡了一管空袖你如隔岸观火的智者，声色不动于满目疮痍。身薄如纸的钦宗与徽宗们便高傲地撇下弹指即破的基业，挟几卷美仑美奂的花鸟坐在自己的井中，对面蔑视寸方云空中掠过的鹰隼。举国玲珑剔透的灵魂便坐化为蛙的传世杰作，而且于今晨的天际作神秘的诱惑。 那匹泥马呢？康王借以渡过精神弱水的救命稻草呢？又是以怎样的逍遥轰毁为一滩旧土的。金鞍银辔的神驹，本来与仕女一样瘦弱得不敢与秋菊相比，彩塑的英俊又何以自如地摆渡危立的半壁江山。 那些战驹呢？呼啸于边庭嘶鸣于月夜的和平呢？就这样疲惫不堪地倒在澶渊交错的觥筹之下了，扶不起雷雹万钧的尊严了。宋人，你依然在率土之滨摆弄着你的峨冠博带，掬血腥的河众洗亮仅存的半块玉佩，借壶底的残醪将自己扮得醉眼惺忪，用几根瘦竹效仿破损的脊梁，踽踽于江畔的后庭。 宋人，你躺在肥沃的中原大地上，吸尽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仍不见健壮起来，膨大的指节莫非只是分金错玉的利器。只是在弥缓缓倒下时，仍末聆听到留恋已久的訇然，满目精巧的瓦当滴淌潇洒的血泪，沉没了几多鲊艋扁舟。  永远的瓷器永远地光彩照人，以我们不得不赞美的温润与细腻。宋人，你竟如此光洁令人目眩，使景德镇的后人日见精益求精，终日劳作于手中的半亩方塘，精耘细耕，竟不屑于溢仓塞廪的金黄，令刻意营就的华美陶醉经年不变的如菜脸色。 道德的三寸金莲，弥苦心捏弄的窈窕，在款款细步中摇荡了多少雄奇的心旌，又扼杀了多少豪迈的天趣。宋人，你又有几次竹杖芒鞋的洒脱能信手站来。 站在清澈已遥不可期的水边，你将络具濯洗得亮而又亮，将衣袍拂扫得纤尘不染，将美髯梳理得光滑可鉴，却不得不吞咽膻味的风餐，将锦绣与糟糠如此完美而狼狈地嫁接起来。宋人啊，你岂止仅仅是善于经营的工匠。 将雕梁画栋筑在水边，将歌台舞榭筑在水边，你以磅礴的气度纤云弄巧，做下许多勾心斗角的绝妙文章。难述之情、难言之隐，在你的手中你的笔下都如探囊取物，你游刃有余于沧海桑田都是借了你海市蜃楼溢流的浓墨重彩。潮采依然潮去依然，你伤佛总是坦荡地躺在舞雩台上酩酊，气宇昂地在金石锦缎之间挥洒才气，并不关涉四际的灾涝。 宋人，你一袭锦裳，一柄银剑，卧在半斛浊酒围成的意趣中，轻而易举地将家园的溪流点化成异乡的大川，然后站在危崖上跨马横鞭指点河山。自斟自饮中，你朦朦胧胧成夜行的醉侠，步履矫健地在薄冰上起舞弄清影，喘息甫定，你又踉跄地举起岁日之樽，大度地淡忘那剑刃上焚烧的火焰。你终于醉呓成云，弥布寒风四起的边陲，雷雨似佳酿，你不得不使腰中的三尺寒锋糊涂起来，发疯似的在花间婉约，怀着巨大的失恋感，唱出些最合韵律的流行歌曲。然后将归途丈量成愁肠万里，只去窥破那镜中之月水中之花。 宋人，我曾是多么热切地盼望你涉水而过，在你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些金戈铁马来，骄傲地放逐动地而来的颦鼓啊。  也有射向天狼的俯箭镞，也有直捣黄龙的勇悍，但那中庸的霸气与王气竟都化作了宋词在水中的倒影。毕竟，能站在大水之源高歌东去的能有几人欤。宋人，你合辙押韵的诅咒是怎样优雅地把干戈化为玉帛的呢。 你依然在笑。那些契丹与党项，那些骄横的辽人与金人不早巳在涂满经伦的汉服中混沌精明了么，你于是畅快地陶醉在自己的大同里了。你是怎样惬意地歆享自己这株病树上结出来的奇异果实啊，宋人。 宋人，你这出神入化的幽灵，穿着色彩浓艳的戏装与自己厮杀，以半身不遂的绝活赢得满堂喝彩，在无比欣羡的目光中谢幕而去。萧墙祸起，楚歌四布也不惊不诧。 眼见自己衮衮华服已成褴褛麻衣，你仍踱着方步缅怀泗水之滨的青青子衿。宋人，被杀戮得遗体鳞伤时，你只是面色苍白地教训末必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儿郎，除了伦常的辉煌你还能依稀记得些什么？ 宋人，你终于病倒在自己温暖的襁褓中了。你病入膏肓的姿式也优雅得令人嫉妒，你光洁柔嫩的手中摆弄些炳炳鳞鳞的玩物，每—个细节都足以使后人刮目几次。你破败的茅檐下那些丝绦，那些退而结成的华丽的网络，再也无途捕住深渊中的灵鱼。只是那网上的死结又几乎使每一片参悟面壁而立。 宋人，你闭眼不见满目荒凉，以优雅的病态站在清明上河图的尽头，要给我怎样的禅机。
隔着一苇之航，请还我充沛的中气，使我像东坡那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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