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酒路雖屬豪邁,卻也有仙氣,他相當有名的一首作品,豪邁俊秀,是大家非常熟悉的。 水調歌頭 蘇東坡自序,這是中秋夜歡飲達旦,懷念起他弟弟蘇轍而作。蘇東坡當時被貶在密州,宋神宗讀了他的作品,認為他還有「愛君」的忠誠,後來又把他調到汝州。不過,大家讀這詞,未必要有所謂忠君愛國的想法,倒是由分離想到月亮,再提醒自己不要自怨自艾,只要大家都平安,即使分隔兩地,也是可以在中秋夜共享這美麗的月光。 嬋娟,指美麗的月光。蘇軾、蘇轍分隔兩地,因此有「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期待。詞人專由月亮下手,先是質問「何事常向別時圓」?問問青天大老爺,為什麼總是在這個分別的時候,月亮就特別圓呢?接著是詞人自問自答:「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原來人的悲歡離合是不須訝異的,像這麼美麗的月亮不也有著陰晴圓缺?這些都是自古以來無法完美的,大家只好認清現實,先求彼此平安,中秋夜分隔兩地也還能共享月光。 蘇東坡寫:「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這也是安身立命的想法。原本在這樣的中秋夜想乘風歸去天上的神仙府,卻又怕高處太寒冷,那麼就在地上隨著月光起舞,只要自己盡興,一樣好像感覺已不在人世之間,過著神仙般的愉快生活。 蘇東坡這幾句,後來被其他詞人引為創作的一種手法。例如:「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蜺。只恐花深時,紅露濕人衣。」又如:「我欲騎鯨歸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時真,笑拍群仙手,幾度夢中身。」蘇東坡的仙氣,在這幾句表達無疑。宋神宗讀到「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以為蘇東坡關心他在皇宮的起居,這是他個人的感受,一般人未必這麼以為。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是豪邁之氣。月光下舉起酒杯問青天,為什麼這麼明亮的月光不是天天有?那麼,又是什麼時候才有?唐朝的詩仙李白就有過「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的句子。詩人飲酒,豪邁之餘,舉杯邀月、舉杯問天,把自身際遇放在一旁,和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陽、雲彩談起話來,這就是幾絲仙氣。 詩人與大自然對話,未必就有仙氣,有的時候是希望一些美好的事物能夠在人間多留一些時日。 浪淘沙 這是蘇東坡的前輩歐陽修的作品。他舉起酒杯向東風祈禱,希望多留一會,不要走得太急。 春神古稱「東君」,春風是東風,請東風「從容」,就是希望春天不要走得太快。宋朝王觀有一詞:「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而黃庭堅也有「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的幽嘆,和歐陽修的意思相同。 「把酒祝東風」和「把酒問青天」筆法相近,意境略有不同。蘇東坡用這個「問」字,有豪邁之意,歐陽修用「祝」字,略為婉約。歐陽修這個作品也因為用了「祝」字,仙氣少些,婉約多些,感慨也深些,幽恨終究沒有辦法完全排解,所以才會有明年誰共賞花的怨嘆。 「今年花似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幾句話相當悱惻。今年的花頂多是和去年的花一樣紅,可惜不知道明年還能不能再和你一起賞花?因為,明年的花說不定會比今年或往年的花都還要紅呢!歐陽修畢竟有仙氣,如此悱惻,也寫得讓人空靈。 對於花的感觸,詩人總能和人生扯在一起。有一種花叫葵花,據說是清晨開花,晚上就謝了,只有堅定地向著陽光,也只有一天的生命。因為生命短暫,唐朝詩人岑參的作品「蜀葵花」寫道:「昨日一花開,今日一花開。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人生不得長少年,莫惜床頭沽酒錢。請君有錢向酒家,君不見,蜀葵花!」這是昨日黃花之嘆,歐陽修講的是去年的花、今年的花、明年的花,時空拉得更長一些,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唐朝詩人劉希夷寫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由時間的遷移,感嘆聚散的無常,和歐陽修的境界較為相似。 歐陽修號「醉翁」,不是只因酒而醉,有時因花也醉。 玉樓春 詞、曲可唱,一曲為一闋。唐宋離歌是一曲一曲接連著唱,但請妳只唱一曲就好,不要換新,因為一曲就能讓人愁腸寸結。 唐朝時,長安城裡的牡丹最有名,每年三、四月,幾乎是家家戶戶都上街,「載酒買花」,根據白居易詩裡的描述,一盆好牡丹的價格是十戶中等人家一年的稅負。據說女皇帝武則天有一次下令園中百花齊花,牡丹晚了那麼一會兒開花,她就把牡丹貶出京城長安。也因此,到了宋朝,洛陽的牡丹成為天下第一,歐陽修還寫過洛陽的「牡丹譜」。在詩人眼中,牡丹如果謝盡,代表春天也完全走了,所以對牡丹花的著墨特別多。大抵唐宋之際,牡丹是中國的「花王」,也稱為「富貴花」。 「尊前擬把歸期說」,喝著酒還沒有提到很快就可以回來看妳,妳的花容已經先慘咽了。人生的恨,有時不關風月,其實就是離情別緒,如果想要壓低離別的情緒,那就好好把洛陽城裡的花看遍,才能從從容容和春天一起離開。畢竟,春天走了、花已謝了,此時離別也就不會怨嘆自己沒有留住美好的事物。 春天代表一切的美好,「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就是代表對美好事物的留戀。而這美好的事物,在詩人眼中就如酒一般,秦少游就有如下的作品: 如夢令 酒和春色一樣是美好的事物,以前就有詩人寫「錢塘春色濃如酒」。秦少游寫「春色著人如酒」,著是附著的意思,春色依在人旁,讓人好像喝了酒一般的美妙,女郎睡醒要燙衣服,可惜已沒有拿起熨斗的力量,唉!就這麼會一直消瘦下去,就因為春天會走,花也會謝,人怎麼可能不受影響呢?
詩人因身旁美好事物之易逝而感傷,所以有歐陽修的「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宋朝另一名家宋祈也有類似的創作。 木蘭花 歐陽修持酒禱告,留的是春天、東風;宋祁持酒,留的是斜陽。希望斜陽不要走得太快,且在花間多照一些,讓我也可以多賞一會兒美麗的花朵。 「縠皺波紋」是描寫水波平靜幾乎沒有皺紋;棹是船。 宋祁,字子京,官至尚書。前面提到張先、張子野被歐陽修稱為「桃杏嫁春風郎中」,宋子京也因寫了「紅杏枝頭春意鬧」這樣傳誦一時的名句,被張子野稱為「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清末民初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也特別提到,這一個「鬧」字,使境界全出,就像張子野「雲破月來花弄影」的一個「弄」字。 王國維講的是境界,我們現在講的是「酒」字,是酒的境界。先從蘇東坡的「把酒問青天」、到歐陽修的「把酒祝東風」,再到宋子京的「為君持酒勸斜陽」,意境也有,而且逐漸哀婉,已經不只是唐朝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仙家酒徒般狂態而已,多了些人性,也多了些閒愁。 以宋子京勸的斜陽一例,在中國文人眼中,本來就是極其哀怨的,代表美好事物之將逝,詞人飲酒,可以傷春傷別,可以感受大自然重種神秘,以及人類的無奈,不是一般人所看到的酒鬼濫飲。談到斜陽,有一首不錯的作品,是宋朝另一詞人趙令畤所作: 清平樂 隋煬帝開通溝渠,築堤植柳,所以是「隋堤柳」。鵝黃是指柳色。去年紫陌青門上有宴會,今年卻是雨雲般匆匆散去。「斷送」兩字十分悲涼,真的是幾個黃昏就能讓人覺得一生憔悴,這也是宋子京「為君持酒勸斜陽」的原因。 除了祝東風、勸斜陽,詩人們持酒要勸的事物還有其他,心境一樣哀婉。 蝶戀花 這又是「無雙國士」秦少游的作品,還是一樣悲涼。「可無時霎閑風雨」,是指風雨一定會有的,即使是霎那之間的風雨,也會使春色大減,所以才「屈指艷陽都幾許」,原來美好的事物是留不住的,像流水、落花,一去都無處尋其蹤跡,只有白雲,時時去了還來。因此,「持酒勸雲雲且住,憑君礙斷春歸路」,拿起酒杯請白雲多留一會兒吧!也只有靠你才能遮斷陽光,讓春天找不到歸路。由艷陽的可貴,到惜春的情懷,一切莫可奈何,人力留春不住,舉杯敬酒,白雲又過,真能留住春天? 有人說:「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之詞,詞心也。」對秦少游很推崇。最主要,他有一顆細膩的心,當別的詞人還為男女之情期待重逢、相聚,他已寫出「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句子。北宋詞人中,和他一樣深於情的,大抵是晏幾道、晏小山而已,兩人同樣癡情。 周邦彥有一首作品,評價很高,其中最美的也是想請白雲不要遮斷西樓的殘月。 浪淘沙慢 這是送別的詩。「嗟萬事難忘,惟是輕別」講的是最難忘的就是離別,也才有接下來的「翠尊未竭,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殘月已老,還殷殷期待留住它,真也是悲哀的小小心願。雲能遮月,要不遮,只能是斷雲。「翠尊」當然是酒,雖然沒有講到「勸」字,持酒「勸雲」的味道還是出來了,只是勸雲不要太濃。 可是這也都沒有用,我就常常怨恨春天要走之前都不跟人打個招呼,說走就走。斷雲可以留住月,春天卻逕自走了,空留下梨花和雪花般的白色月光,這春天,還真是無情已極。 周邦彥的詞,十分鋪陳,一層景、一層悲,層層不斷,綿綿而來,越讀越有意思,越回味也越深沉。起首談景,先是白天的陰暗,岸草的霜凋,城堞的霧隱,車子已準備出發了,東門外送行的宴會也結束了,她掩著淚,折柳送別。想想看,那鴻雁去了許久,不也是沒有捎回任何消息?人走了,不知會不會也如此? 中闋談情,難忘最是離別,送行的酒其實還有一些,那就用來勸雲,希望留住西樓殘月。以前送行也有贈衣帶的習俗,怕衣帶的舊香久了之後也淡了,我隨著哀歌敲著酒壺,壺嘴也被我敲碎了。這一切,都是惱恨春天不跟人商量就走了,留下一地哀怨的月光。 水龍吟 這是宋朝程垓的作品。周邦彥講「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程垓講「留雲借月,也須拚醉」,文字近,悲涼也近,是詩人觸景的共同感懷。 夜來一場風雨,想故鄉的花園裡一定沒剩幾朵花了,這一季的春天,難道就這麼容易走了?我的愁怨已深,是不是也容易辜負這一年的春意呢?像桃花柳花已經慵懶,我只好對著還沒有成熟的杏子梅子,權充賞花。其實,春天還是有的,花也還是有的,只是我自己的心已經憔悴,無法領略這春意。 回想以前的種種,現在自己滿頭白髮,有些事已經不堪再提了,因為我只剩下老眼和容易掉落的清淚。你看,我不是怕花謝春走,其實怕的是自己老來的情懷。如果花能再盛開,我也願意拚命喝酒,希望連月兒、雲兒都留住,白天晚上都能賞花,永遠保住這些美好。 程垓這「水龍吟」,起首悲涼,末尾則提振精神要拚醉,意境峰迴路轉,和周邦彥是不太相同的,反而有點像晏殊的另一作品: 踏莎行 「綠樹歸鶯,雕梁別燕」是倒裝的手法,指綠樹的鶯已歸去,梁上的燕子也已向我告別,所以是「春光一去如流電」。袂是衣袖,羽袂指女子輕盈柔羽的衣袖,當然是留不住春天了。修蛾是女子修長眉毛,盡是寫著離別的幽怨。綠醑是指美酒,這美酒和所思念的人啊,希望永遠在花前月下能相見。 晏殊的優雅,在哀怨中也不失其度,比程垓的「拚醉留雲月」,多了一點婉約。 古時的箏只有五條弦,秦朝蒙恬改製為十二弦,所以稱「秦箏」。到了隋唐時候,箏又增為十三弦,分別代表農曆十二個月和一個閏月。支撐弦的柱子也有十三個,斜斜排列有點像天上一隊雁子,所以稱為「雁柱」、「寶柱」。雁子在詩詞中原本就有離別的意涵,箏能奏出離別的哀調,兩者合一,造成文學上特殊的象徵,宋詞裡有很多這樣的寫法,像: 菩隡蠻 這是張先、張子野寫美人奏哀箏,有幽恨、有美態。秋水是指眼神,美人彈奏時,眼神隨著心境流轉,彈到斷腸時,眉毛也低低垂下。詩中像「纖指十三弦」、「玉柱斜飛雁」都是蘊含關於古箏的具象和意象,在詩詞中有一定的意義。 詩人對具體如古箏的事物,可以衍生許多美麗的情懷和文字,對於大自然的事物,感觸更多。從「把酒問青天」、「為君持酒勸斜陽」到「持酒勸雲雲且住」,要留住的美好事物卻都留不住,用酒來留,就算留不住,自己還可以一醉解千愁,算是一種自我逃避。 念奴嬌 大家都知道這是蘇東坡赤壁懷古的名作,雖然起首「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有大格局、大氣勢,卻有許多無奈。其實很多詩人和詞人無法了解為什麼美好事物留不住,只好以酒來逃避,蘇東坡或許酒喝得多、喝得深、喝得透,看盡人生如夢之後,還懂得把酒灑地,因為這總總無奈,祭告起江中的明月。 「酹」,是將酒灑地,有祭拜、祈求的意思。蘇東坡懂得「把酒問青天」,嘆盡人間如夢之後,這酒其實也不必喝了,「一尊還酹江月」。想想,連江中的月光都是虛幻的,這一酹想來也沒有什麼用處,大家盡盡人事、聽聽天命,日子或許會愉快一些。 這樣的酹酒還有些豪氣,周邦彥的酹酒就十分哀淒了。 夜飛鵲 這是描述別情的名作。涼夜中在河橋畔舉行離別的宴會,斜月餘暉、露濕霑衣,渡頭報曉的鼓聲在風中傳來,象徵別離的參旗星也掛在樹梢。天亮後,我送她一程,連馬都意會到不能輕易分手,即使揚起鞭子,馬兒自己也懂得慢慢走。路彎彎曲曲一路扶攜走去,到了一處空曠的平野,已經沒有再送下去的理由了,附近的確也漸漸沒有送行人們的聲音,等妳的聲音和影子不見了,我也獨自一人帶著離愁,往回走了。 回到惜別宴的地方,落花竟然已鋪了滿地,妳掉的首飾怎麼找也找不著,甚至覺得路都變了,難道一分手,一天內整個世界都不同了?早上送別之後,現在黃昏了,只剩下葵草、燕麥長得像人一般高,風中向著斜陽亂舞。我徘徊在妳昨晚鋪草而坐的地方,酒還有,就灑它一地吧,我一個人怎麼能再喝呢?現在只能哀怨朝妳所去的方向靜靜望著。 周邦彥此處的酹酒,有殘酒不敢喝的意思,其實也可以是酹酒祝禱遠行之人的意思。不論如何,他這個酹酒,是比蘇東坡更無奈、更淒涼。 詞人也喜歡用酒澆水,或是讓眼淚滴到水裡,讓江水把種種相思情意帶給遠方人,或是就讓種種愁緒隨江水一去不復返,和酹酒的意思有些相同。 臨江仙 這是陳與義的作品。午日指五月五日端午節,榴花五月紅似火,如今漸漸不如舞裙紅,而七月才盛開的葵花現在也開始要冒出來了,恐怕只有我驚覺到時光的流逝,其他人還渾若不覺歡飲高歌。想想去年喝著酒分手的人,我把酒倒入橋下,希望一些情意可以隨著流水到湘中,那個我思念人所在的地方。文學作品中多隱為所思念人的居處。舜的妃子娥皇、女英正在洞庭湖畔得知舜死,投湘江自盡,化為湘水之神,瀟湘二江會於湖南零陵,「試澆橋下水,今夕到湘中」是美極的句子,澆酒與酹酒的無奈是一致的。 酒是奇妙的東西,與人同飲可以樂極生悲,悲極之後只能再飲。如果愁絲終究無可解,詩人只好又想出「把酒問青天」、「持酒勸斜陽」等等自我解脫的方法,還是可以繼續喝酒。一直到沒有其他辦法了,詩人終究也能「一尊還酹江月」。「試澆橋下水」,讓流水帶走一切,或許此時是酒量已到極限,不能再喝了,酒就用來澆水吧!愁也是如此,酒都澆不動了,只好讓愁自己隨著江水而去。 辛棄疾寫過一曲「祝英台近」,其中結尾是:「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是春天把愁帶來的,現在春天跑去哪裡了?為什麼不把愁也一起帶走。 這樣的幽怨,在酒和愁的關係中一樣存在。敏感的詩人喝著酒引起愁,酒醒之後也不懂把愁帶走,真如李清照在「聲聲慢」的感嘆:「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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