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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思:军舰鸟

 廿氏春秋 2015-05-13


当太阳西沉、夜色蓦地笼罩大海的时候,水手们乍看到一种不祥的小小形体,一种忧郁的黑色的鸟,往往感到非常惶惑不安。其实说它黑色并不确切,黑色还比它的颜色明快呢,这鸟儿的真正颜色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暗褐色。一团地狱的阴影,或者是一场噩梦,在水面上漂过,在波浪之间漫游,把暴风雨踩在脚下。它是航海者最怕见到的东西,他们认为这是噩运的朕兆。这鸟儿是从哪儿来的?离陆地这么遥远,从哪儿突然会出现这玩艺儿呢?要不是即将发生海难,它们又是来寻觅什么的呢?瞧它不耐烦地飞来飞去,那样子一定是已经选好了什么尸身了吧。凶残而可恶的海啊,你这个同谋犯,是你把尸身扔给它的吧。

这一切都不过是虚构的恐惧罢了。一些不太胆怯的人在这可怜的鸟儿身上兴许会看到另一艘海船的失事,一个疏忽大意的航海者兴许在某个远离海岸的地方,毫无保障地遭到了海难。这条船对军舰鸟来说正是一个小岛,可以供它栖身。这条船乘风破浪在水面上留下了唯一的航迹;这已经是一个避难所,一个帮助它消除疲劳的地方。鸟儿不停地、轻捷地飞起,把船上的楼堡置于它自己和暴风雨中间。由于人们既腼腆又近视,只是在入夜时才能看见它。它很像我们,惧怕雷雨,它怕,它不愿死,它也像海员一样,说道:“如果我死了,我的孩子们怎么办?”

黑夜消逝,阳光重现,我看见天空中小小的一角蓝天。在那暴风雨上面,依然是和平肃穆、幸福而宁静的地方。在这角蓝天里,一只翅膀修长的鸟儿,庄严地翱翔在万仞高空。是海鸥吗?不,它的翅膀是黑色的。是老鹰吗?不,这鸟儿身量很小。

这小小的海中猛禽,堪称羽族第一,它是从不卷帆的大胆航海家,暴风雨中的王子,千重万重危险的冷静观察家,这斗士就是军舰鸟。

没有躯体,它的躯体比公鸡还小,但是它那神奇的垂天之翼舒展开来长达十四法尺(4.55米,在这里被明显地夸张了)。飞行中最重要的是坚韧和超越,否则翼展多阔也没有用。这样的一只禽鸟,它就倚靠这些,由着自己随风飘荡。雷雨来了吗?但它飞上了一定的高度,在那上面它感到无限宁静。这不是什么诗意的隐喻,它完全与其他禽类不同:它实实在在高卧在暴风雨之上。若是它想认真拍打几下,一切的距离就全消失了。它朝食于塞内加尔,入夜就到美国去进晚餐。

或者,若是它想多花点时间,在旅途中嬉游,那么它尽可以去嬉游;它将在漫漫长夜里不停地继续航行,但仍能保证休息……依靠什么?依靠它凝然不动的长大的双翼,它双翼展开,浮悬空际,御风而行。风像侍从似的殷勤地将它摇荡,空气承担了它旅行的疲累。

请记住,这奇特的生物还具有许多无畏的高贵品质。躯体虽小,但异常矫健大胆,它敢于向任何空中霸王挑战;必要时甚至敢蔑视白尾海鸥和南美大兀鹰;这些巨大而笨重的凶猛禽鸟飞起来摇摇晃晃,十分艰难,而就在这时,它早就轻捷地飞出去十法里之遥了。

当我们在热带那瓦蓝瓦蓝的天空,那不可思议的高度上、肉眼几乎看不到的地方,瞥见一只黑鸟豪迈地飘过来,雄姿倜傥,任意翱翔,简直令人羡煞。

然而逼近审视,却叫我大吃一惊:这飞禽王国的佼佼者竟没有因自由生活养成一副宁静的外表。它的眼睛那样严酷、暴戾、闪烁、焦躁不安。它那痛苦万分的神态仿佛一个不幸的海岸哨兵似的,时刻监视着无边的大海。它不能不这样,要不会被杀死。这鸟儿显然正努力向远方暸望。若是目力不济,它的黑脸也就黯然失色;大自然会惩罚它,让它死去。

逼近了注意看它,这才看出它简直就没有脚。至少是脚很短,蹼足,不能行走,栖息时蹲着。它有巨大的嘴喙,却没有真正海鹰的利爪。它算不上鹰,但它的胆量和飞行能力确实比鹰还高,只是它力气不大,没有不可战胜的攫夺力量。它冲击并杀死对方;可是它能抓得住吗?

因此它的生活是完全不稳定的,只好靠侥幸,进行私掠船的、海盗式的生活,不像个正经航海者经营的生活。从它的脸上明显地总可以看出这些老问题来:“我的晚饭怎么办?今晚我将拿什么喂我的幼雏呢?……”

它那颀长而壮丽的双翼,一触及地面却成了一份危难,一件麻烦事儿。为了飞上天空,它需要大风或是一处高丘,一个岬头,一块岩石。倘若它栖伏在它经常歇息的平坦的沙滩、洲渚或低凹的暗礁上面,突然为人发现,这时的军舰鸟是毫无防卫能力的;尽管它发出威胁,企图袭击也是徒然,它只有束手待毙,被乱棒打死。

但当它翩然奋翼,飞临海国,那宽阔昳丽的翅膀却不适合低低地掠过水面。若是沾水浸湿了,它的躯体就会沉重下坠。这一下子可是大难临头!它成了大鱼口中的美味,成了它原来想吞食的低级水族的食物:猎物吃掉了猎人,抓人的自己反而被抓住了。

那怎么办呢?它的食物在水里啊。它必须接近水,再从那儿折回,必须不停地轻轻掠过这威胁它、妄图吞没它的、可憎而丰富的海。

这个带翼的生物在眼力、飞行能力、胆量方面比其他鸟类都优越,但是它过的只是一种颤抖而脆弱的生活。倘若它没有本事为自己找一个食物供应者,那么它只有去骗取食物。它的办法,嘿,多卑鄙,就是袭击一种肥大而胆怯的鸟---鲣鸟,这可是个捕鱼能手呢。军舰鸟躯体不大,却盯在鲣鸟后头拼死追逐,用嘴啄它的脖子,逼它把食物吐出来。这一切都在空中干;鱼掉下去,还没落地,军舰鸟就猛地闪过去,在半空中一口攫住。

如果这个办法不行,它甚至敢袭击人。一位旅行者说道:“航行到阿尚雄的时候,我们遭到了军舰鸟的袭击。有一只竟想从我手里夺走一条鱼。它的伙伴纷纷飞集在煮肉的大锅上方,争抢锅里的肉,毫不在乎围在锅旁的那些水手。”

有人曾经看见过许多老病伤残的军舰鸟歇在礁石上,这些礁石仿佛就是这些伤残者养息的地方,它们从鲣鸟幼雏的食物中掠走一部分,以供享用;鲣鸟仿佛是专司它们膳饮的臣仆。不过当它们年富力强的时候,它们是很少沾地的,它们像流云一样生活,巨大的翅膀经常翱翔于海天之间,等待好运;它们严肃的凝视,刺破那无边无际的苍穹和碧海。

第一流的羽族是永不栖息的飞鸟。第一流的航海家是永不停航的海员。陆地、大海,对它几乎都是禁地。你这永远无定的流亡者啊。

我们什么也不必羡慕。这尘世间没有任何生命是真正自由的,没有任何天地是足够广阔的,没有任何飞翔是足够伟大的,什么翅膀都不行。最强的羽翼就意味着奴役。心灵所期待、祈求、希望的应该是另外一些:

超然于生命之上的双翼!

超越于死亡之外的双翼!

(来源:《儒尔·米什莱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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