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把母亲穿在身上,又厚又温暖| 大解

 洒金谷365 2015-05-16

点击图片上方蓝字“诗刊社”,一起玩耍吧^-^


大解

原名解文阁,当代诗人、作家,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居石家庄。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室主任。主要作品有长诗《悲歌》,小说《长歌》,寓言集《傻子寓言》等。作品曾获首届苏曼殊诗歌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原野上有几个人

原野上有几个人 远远看去

有手指肚那么大 不知在干什么

望不到边的麦田在冬天一片暗绿

有几个人 三个人 是绿中的黑

在其间蠕动

麦田附近没有村庄

这几个人显得孤立 与人群缺少关联

北风吹过他们的时候发出了声响

北风是看不见的风

它从天空经过时 空气在颤动

而那几个人 肯定是固执的人

他们不走 不离开 一直在远处

这是一个事件 在如此空荡的

冬日的麦田上 他们的存在让人担心

衣服

三个胖女人在河边洗衣服

其中两个把脚浸在水里 另一个站起来

抖开衣服晾在石头上

水是清水 河是小河

洗衣服的是些年轻人

几十年前在这里洗衣服的人

已经老了 那时的水

如今不知流到了何处

离河边不远 几个孩子向她们跑去

唉 这些孩子

几年前还在呆肚子里

把母亲穿在身上 又厚又温暖

像穿着一件会走路的衣服

河套

河套静下来了 但风并没有走远

空气正在高处集结 准备更大的行动

河滩上 离群索居的几棵小草

长在石缝里 躲过了牲口的嘴唇

风把它们按倒在地

但并不要它们的命

风又要来了 极目之处

一个行人加快了脚步 后面紧跟着三个人

他们不知道这几棵草 在风来以前

他们倾斜着身子 仿佛被什么推动或牵引

兴隆车站

火车连夜开进燕山

凌晨三点到达兴隆 这是晚秋时节

正赶上一股寒流顺着铁轨冲进车站

把行人与落叶分开

在树枝和广告牌上留下风声

凌晨三点 星星成倍增加

而旅客瞬间散尽

我北望夜空 那有着长明之火的

燕山主峰隐现在虚无之中

二十年前 我曾登临其上

那至高的峰巅之上就是天了

那天空之上 住着失踪已久的人

今宵是二十年后

火车被流星带走 夜晚陷入寂静

在空旷的站台上 我竖起衣领等待着

必有人来接我 必有一群朋友

突然出现 乐哈哈地抱住我

必有一群阴影 在凉风之后

消失得无影无踪

北风

夜深人静以后 火车的叫声凸显出来

从沉闷而不间断的铁轨震动声

我知道火车整夜不停

一整夜 谁家的孩子在哭闹

怎么哄也不行 一直在哭

声音从两座楼房的后面传过来

若有若无 再远一毫米就听不见了

我怀疑是梦里的回音

这哭声与火车的轰鸣极不协调

却有着相同的穿透力

我知道这些声音是北风刮过来的

北风在冬夜总是朝着一个方向

吹打我的窗子

我一夜没睡 看见十颗星星

贴着我的窗玻璃 向西神秘地移动

百年之后

——致妻

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

躲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死了 我们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 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 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 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 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

飘忽不定

总有一些身影从街口闪过

看上去飘忽不定 我的视力不好

常把移动的事物看成是幻影

说实话 我曾多次离开过自己的身体

从远处观察 发现自己的前身

是一个系列 像排队经过的人群

1957年我出生 2059年我还将出生

犹如街口闪过的身影

一些人过去 一些人反复来临

我坐在胡同里 看见风

卷着地上的落叶 从我面前经过

还有一些看不见的事物

把我的手轻轻拉起 离开了人群

夜访太行山

星星已经离开山顶 这预示着

苍穹正在弯曲

那看不见的手 已经支起了帐篷

我认识这个夜幕 但对于地上的群峰

却略感生疏 它们暗自集合

展示着越来越大的阴影

就是在这样的夜里

我曾潜入深山 拜访过一位兄长

他的灯在发烧 而他心里的光

被星空所吸引

现在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他的姓氏和血缘 像地下的潜流

隐藏着秘密

我记得那一夜 泛着荧光的夜幕下

岩石在下沉 那种隐秘的力量

诱使我一步步走向深处

接触到沉默的事物 却因不能说出

而咬住了嘴唇

原野

从太行山滑下的西风 顺着斜坡和山口

疏散在华北平原上 走出麦田的人

在傍晚镀上一身金光

他已摘下草帽 甚至松开了绳子

让白云自己滑翔

原野太空旷了 我不由地

张开双臂 看到自己的身影

越拉越长 像伸出体外的十字架

倒在地上

传说这是一个路口

可以通往故乡

此时夕阳西下 一个大于自我的人

正在融入这个世界 并展开了翅膀

当我认出他 说出他的身世

语言褪去了花纹 像波浪起于麦田一角

遇到泥土后恢复了平静

浮云

火彩飘在天空 从流霞中穿过的云雀

已经染上一层颜色 晚风也添加了许多晕红

这时整个西天都在燃烧 神在扑火

说实话 我没有帮他

而是远远地看着云阵下面

肉体的浮云

此时没有钟声 我却分明感到

时间的轴心在运转 围绕它的

是万物之命

我说出这些

是否有些过分?

就在我忏悔的时候 晚风从背后吹来

我转身看到黄昏正在翻越山脊 向西缓缓迫近

一边是激情在燃烧 一边是灰烬在下沉

我夹在中间 不觉几十年过去

神啊 你能否告诉我什么是人生?

春天

阳光太强了 即使站在树下

也能看见她的耳朵和半边脸 干净而透明

她有七八个姐妹 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除了说笑 动作多于表情

这些女孩子 如果不是来自学校

就是来自于天堂 上帝给予她们的快乐

被青春所吸收 然后完全释放

在空气中

这是城中的一个车站

在等车的短暂时间里 我把树影让给她们

假装看着别处 以便她们放肆地

笑成一团 弯腰拍打

毫不在意远方的薄云 为此稍作停留

拉萨河

拉萨河水从上游流下来 经过我身边 流向了下游

我成了必经的驿站 却不是最终的归宿

这时来自印度的一片云彩有些疲倦 从它慵懒的倒影里

我看见河水闪着灵光 仿佛接纳一位身穿白袍的圣人

在河之北

在河之北,并非我一人走在原野上。

去往远方的人已经弯曲,但仍在前行。

消息说,远方有佳音。

拆下肋骨者,已经造出新人。

今夕何夕?万物已老,

主大势者在中央,转动着原始的轴心。

世界归于一。而命运是分散的,

放眼望去,一个人,又一个人,

走在路上。风吹天地,

烈日和阴影在飘移。

在河之北,泥巴和原罪都有归宿。

远方依然存在,我必须前行。

握手

女儿小时候,我经常领她走路,

她的小手,攥着我的一个手指头,

大胆地往前走。

年月太久了,我早已忘记,

父母教我学步的样子。如今,

他们已苍老不堪,手指像干柴,

弯曲又粗糙。

有生以来,我从未正式的

跟父母、妻子、儿女握过手。不需要。

有一次我伸出手去,

被老婆打了一下,又缩回来。

亲人们啊,时间过得太快了,

我有些承受不住。

我突然握住自己的手,在此之前,

我从未得到过自己的安慰和问候。

逆风

卵石在扎根。土豆也怀孕了,

需要一个小坑,生下一窝小土豆。

春天来了,睡懒觉的毛毛虫爬上树枝,

打算饱餐一顿。

一群孩子从地里冒出来,尖声叫喊。

而在河水的右边,神已回到故居,

正在耕种。

民间传送着有关来世的消息,

有人借助生机而还魂。

我在青山一侧,快步走着,

跟路人打招呼,嘿,你好。你好。

有时回声来自体内,仿佛自己

是个遥远的人。

在春天,

我可能是我的复制品。

春天万物萌发,一切都在生长和分蘖。

我的身影离我而去,在逆风里奔走,

已经成为他人。


来源:《诗刊》




生活的背后

大解

近几年,除了写诗,我还写过一些寓言。我试图通过荒诞性来解析这个世界,躲开物理的经验,从精神之路绕到生活的背后去,或者说穿透生活,看看它背后的东西。这种追查带有侦探的性质,试图发现日常经验所遮蔽或者被忽略的东西。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我错误地以为找到了通往生活背后的途径。但仔细分析以后我发现,生活只有现场,不存在背后。我所触摸到的部分只不过是它的非理性,而非理性也是生活的元素之一。

给生活下定义是困难的。生活是当下事件的总和,在庞杂和紊乱中保持着自身的秩序。我们从事件堆积的现场很难找到生活的核心,也难以在它的运转中稍作停留,正是这些构成了生活常新的本质和魅力。我企图绕到生活背后的努力并非完全是失败的,在此过程中,我歪打正着地发现了非理性可能是人类生活中最富有诗性的部分。文学的任务之一,我认为,应该有揭示和呈现它的义务。

在通常情况下,我们被纷扰的杂事所纠缠和蒙蔽,按照常规去处理日常的事物,往往把非理性排除在逻辑关系之外。实际上任何事物稍一扭曲、拆解和重组,都会改变它原来的结构,表现出新的形态。我通过寓言发现了许多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充斥在我们的生活中,构成了生活的多重性。可惜的是我们的思维方式具有很强的惯性和惰性,习惯于迁就表面化的东西,不愿意往深处和远处走,忽略甚至从来都不曾想过,生活中还存在着许多超常的有趣的层面。

基于生活只有现场这个基本的事实,通向生活背后的道路也将返回到生活现场,把非理性融入到自身的伦理之中,构成生活的完全性和饱满性。因此,不管寓言中的故事多么荒诞离奇,也不会超越生活或走到生活的外边。生活没有之外,只有全部。我甚至认为,历史也在生活的现场,只是时间把它推向了远方。在“远方”和“此在”之间,是无数个“当下”在排列和延伸,与我们身处的现场接壤,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引入时间这个向量以后,历史就变成了一出活剧,人们依次出场,然后隐退。因此,生活永不凝固。在生活的全部流程里,只有先后,没有背后。每个人在自己所处的时代里都是活的。按此推理,历史中不存在死者,只是出场的时间和顺序不同而已。

文学的功能是表现生活,揭示生活的本质,从中发现真理并反过来映照我们的生存。因此我们企图绕到生活背后的野心不是一种妄为,而是一次小心的试探。为此,我从两条路进行过尝试。一是从理性出发,通过严密的推理和运算,最后却得到了非理性的结果。一是从非理性出发,把荒谬推到极端,却意外地接近了事物中暗藏的真相。两种方式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生活嘲弄了探索者,但文学却不必为此而羞愧。我没有找到生活背后的东西,却发现了生活中原有的秘密,隐藏在每一个细小的事物里。生活的现场是如此庞大而活跃,处处都散发着生机,只要我们迈步,就会出现奇迹。

那么,在寓言抵达之处,诗歌能否走的更远?这不是期待,而是一种可能。由于介入方式的便捷,当下诗歌已经渗透进生活的细枝末节之中,以身体为本的低姿态写作决定了诗歌的高度,既不会低于生活,也不会高出很多。就身体而言,个人是人类最小的单位,处在生活的现场,很难超越自身。诗歌回到身体不是一个错误,但却可能是一种困境和拖累。我倒觉得我们已经沉得够久、够深了,应该允许一些人从生活现场出发,以夸父式的“大我”精神,奔跑和追逐,也许真的能够到达异地和远方。

当然,异地和远方也在生活的现场,生活没有背后。我们无法找到那不可知的地方,但我们不能失去好奇心。而诗歌恰恰是个不安分的精灵,它具有理性和非理性的多重身份,完全可以走的更远,甚至飞翔。如果诗歌仅仅满足于在地上赶路,大汗淋漓地跋涉,甚至陷入泥淖而不自知,那可真是低估了诗歌的能力,也糟蹋了诗的名声。

我总觉得,当代诗歌中隐藏的力量,还没有真正释放出来。在诗歌的图景中,我们缺少的是夸父和冒烟的太阳,而不是软弱轻浮私密的小情调,以及窃窃私语的人群。那样,即使生活真的露出了它庞大的后背,恐怕我们也无力抵达,无法领略它神秘的景象。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