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阅读,当然可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广泛地看,一种是选择一两本重要的经典,仔细地深入地研读。我建议两者并重。对于民族文化的一些基本典籍,应大体浏览,拥有些基本知识。但专门针对其中几本深入玩索也是不可少的。且让我以读诗为例,略加说明。 研读文学作品时,通常有两种方式。譬如诗,在学校里就同时设有“诗选”和“专家诗”两种课程,文章或词曲亦复如此。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呢?专门一家诗和诗选有何不同呢? 诗选。就材料而言,是各家诗豹选读,各时代作品的欣赏。就教法而言,是各种不同类型美感的介绍,或清新超逸、或沉郁顿挫;有六朝的绮摩,也有汉魏的高古,有杜韩之奥衍,也有谢柳之清峭,从这里,便能让我们窥见各家各朝风格之一斑。所以它的目的,是要使学习者能够熟悉诗的体制,什么五言、七句、古诗、近体,无不选读一些,对各种体制的特征和发展,稍有认识。其次,则是让我们略知诗的流别,对体制的发展、风格的划分、诗人的关系,有所理解。同时,因为诗选所面对的,是宫庙之美、百官之富。读者能够接触到各种不同的美感类型。对诗,可以随意所恣地去欣赏,去品味诗的美感。 这种读法,当然较为惬意,也较能对诗的流别有概括性的了解,但这也并非没有危验。因为任何选本,性质上虽是某一家、某一朝代、某一类诗歌的选集,可是事实上它却只能代表选集者本人的观点和审美口味。像清朝王渔洋选《唐贤三昧集》、沈归愚选《唐诗别裁》,二人选的虽然都是唐人诗,却是不一样的唐诗。历代选辑前朝人的作品如此。当代人选当代作家作品也不例外。唐人选唐诗,现在还存有十种,每种宗鹭和选择标准都不一样。我们如果习惯了只读选集,自然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受到蒙蔽,不但对该朝代、该诗人的认识,不符合真相,就是自己的审美观念,也会受到选家的教育,而倾向于自己所常读常见的选本,偶尔碰到不属于常见选本中的作品或风格,便要不知所措或无法接受了。 因此,理论上。读选本最能开拓眼界,广参众法,不囿于一家。可是实际上读选本却常是最局限的。表现在选本中的,往往是千人一辞,众口同声;而这一辞一声,通常便是选本的作者。选本本身可以视为文学评论的一种,原因就在于北。历史上,若要鼓吹一种新的文学风潮,往往就是编一本选集出来。像明未的竞陵派、清朝的常州派,都是如此。主要原因也就是因为选本可以强烈表现作者的审美观点,发挥教育的功能,并作为宣传学说的武器。 要避免被人牵着鼻子走.只有自己去看全集。看一个个朝代的全集,看一位位作家的全集。只有看全集,才能发现作家的全貌,才能培养独立思考和判断的习惯与能力。 当然,通读一位作家的全集,好处尚不此于此。因为我们每个人在阅读文学作品时,都必然会有一些审美判断在,觉得这首诗比那首好,这首好诗比另一首好诗更好。这种审美判断的根据在哪儿?我们凭什么去判断诗的好坏呢?在选本里,读者无所选择,因为作者已经替他甄做了选择,读者不必判断,只在于熟悉。凡是常见于选本中的,他统统认为是好诗,而也只有接近他所曾熟悉过的作品,他才能认为它也是好诗。 这不是正确的审美判断方式。一位学习者,应该精研一位作者的作品,从这些作品中去磨炼自己的审美感受和判断,拿这个作者本身的作品来比较,观其异同;断其优劣。这样久而久之,他就能有一个审美判断的定点,然后再根据这个定点拓衍出去,观察其他的作家与作品。一位不曾精研过一位作家的读者,老实说是完全没有审美资格的,因为他没有立足点。虽然目前我们所谓的文学批评家,多半也只是读选本——而且只读过一两种选本——出身的,但我们要真正进窥文学之堂奥,则不能不尝试着去通读一两位作家,并进而通读一两个朝代的作品。 可是读全集或通读精研某一作家,谈何容易?全集不比选本,它里面玉石俱陈,醇驳不一。每位作家都可能有好作品,也有坏作品,而最多的则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作品,像人一样。—般作家,好的作品少,较逊色的作品多,有些作家甚至只有一两首或一两句好,其余皆无甚价值。如唐人,就有整本诗集只有“枫落吴江冷”五字佳,其余可以抛入水中的故事。即使像李、杜这样的大诗人,也不能保证每一篇都好。新谓“瑕不掩瑜。即是大家”(《瓯北诗话》),越是大诗家,越常有挟泥沙以俱下的情况。所以一本全集里,必然不像选本那样,全属精金美玉,篇篇精彩可诵。读者若抱着读选本的心情,企图在看全集时满足一下纯美感的品尝。势必要失望的。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读专家诗昵?如果读诗不只是美感的欣赏,又是什么? 首先,读专家诗,是要增加对该专家(作者)的理解。但我们必须注意:历史上的作者,并不等于作品中的作者;我们阅读文学作品时,是直接与作者(作品中的作者)照面,而不是跟历史上的作者打交道。只不过历史上的作者与作品中的作者也不全是完全不同的,赝以我们对于作者的理解,应当是采取历史与作品互相参证的方式,以了解这位“作者”,了解文学作品之创造及其所以创造。 再者,读专家诗当然必须致力于对作品的研读。这种研读,包括对文学作品形式与意义两方面的了解。对于诗歌创作时的甘苦,各种诗体在表现上的差异,与作者的配合关系(有些诗人特别擅长某种诗体,特剐喜欢运用某种技巧),诗与诗之间在技法及意义上的关联等问题,也只有经由仔细研读某一家诗,才能深入体会,泛泛观览诗集选本,很难达到这些效果。同时,也因为我们在通读该诗人作品时,要照顾到诗与诗之间形式与意义的荚联性,所以能够促使我们对自己诠释诗的角度和方法,不断反省。不至于像在选本中,割裂了诗在诗集中的意义脉络,而便于任恣臆说。这对我们自己的理解和诠释能力当然大有裨益,对诗的认识也就鑫然深刻多了。 研读专家诗还可以使我们进一步了解历来读者对作品研究的成果。历史上每一位批评家对诗的评议与解析,都代表了不同的读者反应和诠释理路。这些反应和诠释理路,都是我们的好借镜。但是如果我们不自己深入宝山,自己走一趟,怎么晓得这些前人留下来的观光指南谁是谁非、谁深谁浅?一般人读诗,只是矮人看场,随人喝彩;错信 “历史的评价”就是他自己或作品应该及必然的评价。却不知道旁人之喝彩也有真假,也有是非,就是历史的评价,也未尝不能翻案。要正确理解前人研究的成果与真伪,除了自己也来研究一番,不可能有其他的方法。 例如宋代江西诗派的诗,向来我们都认为他们主张“宁僻勿俗,宁拙勿巧,宁律不谐不使句弱”;所有文学史与文学评论的书均如此写。但事实上山谷后山说这些话时,是用来跟杜甫作对照的,说:宁僻勿俗,宁拙勿巧,是庚信的长处,这固然已经不错了,可是杜甫那种“无意于文”的境界,才算登峰造极。后人读书,偶尔失察,只摭拾上半句,便以为他们是主张宁僻勿俗的。后来者又矮人看场,不知省察,遂以讹传讹至今。我们如果不是通读全集,再借以观察历来研究者的评论,而是只依赖了这些评论的指导来看诗文,便永远也不可能发现这类错误。 因此,读专家诗的目的,简单说来可以有两方面,一是了解某一位诗人如何创作、为何创作、其创体有何价值与意义、存在着什么样的问题、如何研读他的作品、他人与作品之间的关系如何、在文学及文学史上有什么价值与地位,并为阅读另一位诗人与诗歌做准备。基本上,一个读诗者,至少要在汉魏南北朝、唐、宋三个阶段里,各选一两家专家诗,对诗的理解,才算有了根基。 其次,我们读专家诗最主要的目的,并不在于成为某一位作者的佞臣孝子,而是要让我们自已深入地,而不是浮光掠影地去思索、去体验历史、去重新经验历史和作者的生命意义,以开发印证自我的生命。 这一点非常重要。每个人在生命历程中,透过对外在环境和内在自我的理解与感受,而使得生命不断成长。这种理性的省察与感性的感受,怎么样才能成长呢?有些人活到耄耋,生命仍然野蛮幼稚不成熟,有些人却能使生命圆熟精妙,展现出超脱迷人的气息。可见生命不是自然成长的,它还必须予以开发,使其成长。 使生命得以成长或提升的方法很多,譬如我们可以在 “事”上磨炼;经验可以使人成长、阅历可以让入成熟,因为我们可以在每一桩事上.运用我们的理性去省察去推勘去研讨,而且在感性中有新感受。这些感受与觉察,便能逐渐增加我们生命的经验,使人生显得深厚成熟。但是,人生的经历毕竟是极为有限的,每个经验又都不具备普启遍性,我们如何了解非自我的经验,并将别人的经验转化成自已的经验呢? 读书与思考的作用就在这里,透过“理”的推勘,我们可以理解非自我的经验,并感受这些经验;利用阅读,我们也可以转化别人的经验。所以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读书与穷理,乃是丰富我们人生内在体验的重要法门,甚至比亲身阅历还重要。因为只有在读书与穷理之中,我们才能对经验本身做一番觉察或反省,而在经验之中却无法如此。一个人若少读书,纵有华美的天资、丰富的阅历,终究还是混沌的,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他只能被动地感受或觉知,而无力主动而深刻地去开发自我。 但所谓读书,泛泛浏览固然也有若干好处,所谓“多识前言往行,以自畜其德”。然而,真正最能受益的,恐怕还是选读一本学者、思想家、文学家的集子。对这些与你相似或相异的生命进行探索,看他如何思考、如何生活、如何发现问题、如何解决问题,观察他思想与生命的发展、成长和转变。陪着他一道去探询生命的课题,处理与外界的关系,寻找解答的方式。这样,等于我们从内在重新经验了一位大学者大思想家或文学家的经历,借着他们,提升了我们自己的生命内涵,发掘了自我的感性探索与知性反省,并蕴涵了超越他们的可能。 我们研读专家诗的主要目的在此——只有我们愈深刻地去了解作者时,我们才能愈内在地提升自我。 /龚鹏程 本文选自中華書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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