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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在堂内三件宝
张嘉巽
苏州马医科巷中的曲园，是晚清朴学大师俞樾（1821-1907，字荫甫，晚号曲园）的故居，建成于光绪元年（1875）。园内春在堂，明亮宽敞，是曲园先生读书、著书、同知心朋友谈文论艺的地方，文化氛围浓郁，闻名海内外。堂内一匾、一记、一联，俗称“三宝”，具有珍贵的文物价值。 一块“匾”，至今高悬在春在堂中。匾上“春在堂”三字，由曾文正公题书，还有一段跋文，如下： 荫甫仁弟馆丈以春在名其堂，盖追忆昔年廷试落花之句，即仆与君相知始也。廿载重逢，书以识之。曾国藩 跋文交代了“春在”两字的来历，介绍了“相知”的源头。“馆丈”是翰林的代称。“廷试”，在道光三十年（1850）。同治十年（1871），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以大阅至苏，赠诗荫甫。此匾大概题写于此时，与所言“廿载重逢”相符。 一篇“记”。是镌刻在匾额下方屏风上的《春在堂记故事》，由曲园自撰，由弟子、金石学家、书法家、曾任兵部尚书的吴大澂篆书，其文如下： 余自幼不工书，而进殿廷考试，尤重字体。士复试获在第一，咸疑矣。后知由曾文正公，时公以礼部侍郎充阅卷官，得余文，极赏之，置第一奉御。又以余诗“花落春仍在”句，语同列曰：“此与小宋《落花》诗意相似，名位未可量也。”然余竟伦弃终身，负公所望。同治四载，余寓公书，述前句，且曰：“神山乍到，风引仍回。洵符花落之谶矣。然穷愁著书，已逾百卷，倘有一字流传，或亦可言春在乎？！”无赖之语，聊以解嘲，引以“春在”名堂，请公书之，而自为记。吴县吴大澂书 这里记载了俞曲园一生中经历的一“起”一“落”两件大事。前面四句比较详细地介绍了殿试情况，“花落春仍在”之句备受文正公激赏，于是得入翰林院。表示感激之心。这是一“起”。中间“然余竟伦弃终身，负公所望”一句，是指咸丰七年（1857），俞樾在河南学政任上，因出题试士，被劾奏“割裂经义”而被罢官。这是一“落”。表达歉疚之意。最后四句表达了以奋发著书的行动，以徵“春在”的心愿。故请曾公题书“春在”堂名。此记大致写于曾公题匾前后，即同治十年（1871）。 一联为：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辛辛苦苦，著二百五十余卷书，流播四方，是亦足矣；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欤。 该联六十字，写于光绪六年（1880），时年六十。这一年对曲园来说，有一悲一喜两件大事。一是上一年春，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夫人姚文玉去世。曲园是个多情之人，悼亡哀伤，痛不欲生。自营生圹，碑上自署“光绪五年”；题诗墓门：“曲园未死先营葬，后世休疑题墓年。”墓旁筑右台仙馆，馆中设两个神位，左曰曲园先生，右曰曲园夫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至今尚未缓过神来。二是正逢花甲大寿之年，距撰写《春在堂记故事》正好十年，开始进入学术著述丰收期，好事连连。度过一起一落之后，又遇到一悲一喜，感慨多多。于是自撰两联：一为“自寿”，挂在乐知堂内；一是“自挽”，悬于春在堂中。 上联起句，低调平和，自视一介布衣，“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这是对自身价值的谦卑定位。接着说：“辛辛苦苦，著二百五十余卷书，流播四方，是亦足矣”，简述自己的著述成果及感受。《春在堂记故事》中说：“穷愁著书，已逾百卷，倘有一字流传，或亦可言春在乎？”现在“著二百五十余卷书”，十年内平均每年著书十五卷，真是“拼命”了！而且“流播四方”，自然“是亦足矣”。这句上联，语言通俗，引口语入联，很像是在对着姚夫人缓缓诉说心事。 下联起句，高亢自信。“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语出《孟子·尽心》，自称仰俯天地人间，无愧无怍，这是曲园的为人准则。“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为自己的道德品格作了形象性的总结。“浩浩荡荡”，有动感，有气势。“放怀一笑”，若有所指，但又温和宽容。联末的“吾其归欤”，显示了曲园无怨、无悔、超脱、豁达的胸襟，也包含着对人生真谛的感悟。《春在堂记故事》中愧称：“伦弃终身，负公所望”，至今足以告慰恩师曾公的在天之灵了！ 下联中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是用典，也是自对，即“当句对”，一句中上下词语相对。联中用典又自对，欲词语匹配又要有境界，非常困难。而曲园则轻轻松松以“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对之，“生、死”与“仰、俯”匹配，“时、数”与“天、人”相融，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既形成了一副对仗工稳、精致高雅的“当句对”，又蕴含哲理，体现了一种人生境界。 记得初读该联时，曾被其一气呵成、一泻千里的气势以及坦荡达观的气度所折服。及至发现以“自挽”为题，颇为惊诧，仔细品味，始觉语有蕴藉，豪放之中隐有沉郁顿挫之气，盖与其人生曲折遭际有关也。尤其可贵的是，名为“自挽”，却毫无悲切哀伤之感，真得“春在”真谛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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