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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耳膜间的颤动

 在天涯377 2015-06-07

聆听:耳膜间的颤动   作者:吴佳骏

  吴佳骏作品发表于《芙蓉》《红岩》《美文》《作品》《青年文学》《福建文学》《百花洲》《文学界》等刊,有作品入选《2005中国最佳随笔》《2007散文中国》等,出版有《原生态散文13家》(合集),获首届“重庆文学院巴蜀青年文学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为《红岩》文学双月刊编辑。
  [蛙声]
  蛙声能激活人的记忆,低沉徐缓的音阶,透过内心让你与童年时的某些情景不期然相遇。你的眼前便幻化出了静谧夜空上高挂的皎皎明月,烁烁星点,以及夜空下那十里飘乡的稻穗,枕着蛙声入眠的少年美丽的梦想。
  青蛙的叫声表明了它生活的井然秩序,蛙鸣的乐音是一盏黑夜的灯火,照亮了曾经惧怕暗夜的心情。我至今还记得多年前那个盛夏的夜晚,提着竹篮的我跟在姐姐身后走在一条通往田园的土路上。我记不清当时行走的目的,也许是去迎接在田野劳作的母亲回家,或者是去拔那长在沙地里硕大的萝卜。风凉飕飕拂面,夜色幽寂,山丘林木似无数怪兽的身形,在视野里忽闪忽灭。我幼小的心猛地一颤,一袭恐惧感由心窝窜到背脊。我感到莫名的害怕,我紧紧拽住姐姐的衣襟,屏息前行。这时,我的耳朵突然传入一种声音:“呱——呱——呱”,节奏舒缓,简洁明快,我的心慢慢变得平静,生命被一股来自天籁的力量充盈。内心的惧怕被驱逐了,精神饱满而灵动。我弱小的身躯变得强大起来。直至今天,我的听觉里仍旧回旋着这种来自天籁的声音,自然的力量使我永不再畏惧黑暗。
  如今,时代更迭,四序交替。恐怕是再难听到那么纯净的声音了。有时偶尔能在某个村庄的角落,听到几声蛙鸣,却怎么也难以找回当年的爽朗与激情。这种稀疏的叫声隐约透出一种悲怆、一种孤单——失去伙伴之后的巨大失落与愤恨,忧患与无奈。大量的青蛙被城里人请上了餐桌,作为一种美食填充着张大欲望嘴巴的胃。自然之音消失了,人的听觉便从倾听天籁之音转入了倾听股市里的吼叫声、电脑游戏里的杀伐声、沙龙里的酒杯声、夜总会里的呻吟声……因此,我们的耳朵也开始在听觉的衰竭中,接受并习惯了来自另一个世界里的喧嚣。
  [牛声]
  雄浑。粗犷。辽远。以发出叫声的信息来建立与世界的联系。你可以把它的叫理解为表达内心情感的方式,也可以把它的叫理解为历经生活阅历之后沉默的爆发,还可以把它的叫理解为认识生命价值及存在意义的讴歌。平素很少时间会听到它们的叫声,它展现给人类的形象更多的是沉默。沉默使它获得了人类对它的信任,它也因此与人类有着根深蒂固的情感积淀。在村庄,一个庄稼人可以失去自己最亲近的其它牲畜,比如一只羊,一只兔,但他必须拥有一头牛。牛为他们的生活起着推动性或建设性的作用。
  牛在发出叫声的时候,必然是受着内在情感的驱使,不管这情感是发泄悲愤,还是表达欢愉。否则,即使它在遭受皮鞭威逼的情况下,你看见的也只是它的泪水,而不会听到它的叫声。
  我听到牛的叫声是在二十几年前,我爷爷养过一头牛。当牛还是幼崽的时候,爷爷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喂养它,每天领它去草地、河边吃草饮水。直到后来牛崽长大能耕地犁田了,爷爷就常常去坡地田野割来一些上等草料来喂养它,而牛理所当然就肩负起了家里翻地犁田的重担。有时自家的田地耕完,爷爷就将牛租给田土多的农户使用,偶尔攒得些许额外收入,贴补家用。就这样,爷爷和他的牛在生活关系中彼此都依附着对方,这之间的感情自然而然就变得亲密厚重,难舍难离。牛长壮了,爷爷也老了。有一天,爷爷生命的能量已经耗尽——他走了。爷爷走后,牛便没有了主人,当我们从安葬完爷爷的悲痛中走出来,经家人商议,决定将这头牛卖人。我们已经和牛贩达成了协议。就在牛贩说好了来牵牛的前夜,我们听到了牛的叫声——悲怆的、冰冷的、重复的叫声。这声音有一种召唤的力量,穿透夜幕,令人悚然。第二天,牛贩来牵牛时,我们发现圈里的牛不见了,栓桩上只留下半截被牛拧断的绳索。牛失踪了,它的叫声却在我们全家人的神经末梢颤动,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直到现在,我的心里还装着愧疚。
  牛以沉默感知世事,以叫声绝别尘土。沉默献给人类的是福祉,叫声留给人类的是震撼。牛的命运永远与乡村连在一起,只有在乡村,你才能真正听见牛叫声。可有一天,当我路过城市时也听到了牛的叫声,惊奇间,我才发现有大量的牛正在向城市涌进,只是进了城的牛,叫声多少有些变了调。
  [鸡声]
  公鸡的叫声替乡村的白天和黑夜划分了界限,它以歌唱的形式将农人从疲惫的劳动中催入梦乡,又从延续的迷梦中唤醒到现实的创造中来。一只公鸡是乡村一个流动的沙漏,一个活动的日晷。农人珍爱一只公鸡就像珍爱一粒饱满的麦子,一颗红实的高粱般心疼。
  公鸡的叫声在乡村人心中的地位是荣耀的,它昭示着每一个黎明莅临时的喜庆和朝气。它嘹亮的嗓音是一种接近晨曦初升时的精神。
  公鸡掌握着农人的劳动秩序,它熟悉农人生活的节奏,就像熟悉村庄的每一条通道。它通过窥视来观察农人生活中某些遗漏的细节,它会用自己的尖嘴去啄食晒场边沿散落的谷粒,用行走者的姿态去找寻掉在山路上的菜叶、麦穗、玉米……它和农人们一样对粮食充满信仰。村庄为公鸡的生存创造了广阔的世界。
  公鸡在乡村是时间的使者,它的叫声激活了村庄的创造力。当雄鸡报晓的力量刺破黎明的雾霭,每户农家就传出了锅与碗碰撞的声响。年迈的老者点燃一天的第一袋烟叶,迎着晨风,目光眺望远方。上学的孩子肩挎书包,高兴地走在山道上,青春焕发。公鸡从这些情景中得到鼓舞,叫声变得更加亢奋,抖开两扇美丽的翅膀,用尽胸腔内的力量把嗓门提到最高,以一个报晓者的神圣职责和使命迎来新一轮太阳的初升。
  我是一个听着公鸡叫声长大的人。公鸡的叫声培养了我对时间的正确认识,让我缅怀乡村生活带给人类朴素的天启,以及人鸡共居岁月中那些生活规律的宁静和简约。一只鸡永远站在村庄的最高处,以雄伟的形象守候着黎明到来时的辉煌。尽管眼下时间正在以座钟、挂钟的形式出现在乡村的桌子、墙壁上,但农人们还像敬畏自己的土地一样,敬畏着一只公鸡。
  [狗声]
  狗叫声是乡村一种特殊报警信息系统。狗的叫声会提醒狗的主人,集中全部注意力去观察来自家门之外的情况,以便及时采取最为恰切的应对防卫措施。一条狗让一户家庭获得了安全感。
  走进一座村庄,你首先接触的便是与狗的交往,无论你是去拜访某个人,或是进行某项工作上的考察、调研。在乡下,家家门前都栓着一条狗,狗的义务是要承担起村里人对外部世界的戒备,一个陌生人的到来,一个异样事物的闯入,都可能引起狗的集体狂吠。一条狗的叫声可以使整个村庄沸腾,让来人真有做了盗贼而被围攻的胆战心惊。狗使乡下人获得了最大程度上的心安理得。
  狗在村庄的地位是固定的,它彻底忠实于自己的主人,即使在意外情况下遭受了主人的脚踢棒打,也会冰释前嫌,忠贞不渝地替主人守家看院。正是狗的这种忠诚秉性,使村人信任一条狗超过了信任一个人。狗叫声使村庄散发出亲和的力量,同时也使村庄内部保持着庄严的秩序。
  狗是村庄的一部分,尤其是黑夜,狗找到了自己最大的存在意义。人睡着了,整个村庄安静下来,狗便以叫声来提高自身的警觉性和权威性,它必须替主人守护好房屋和土地,农具和柴草,坚决抵制任何有可能危害主人家园的叵测预谋的靠近。狗吠声就这样在暗夜飘来荡去,它的喧闹却使整个村庄得到了平静。
  狗与村庄永远在生存关系上完善着融洽和统一。它们是农人心中的宠儿,但更多的却是以和人平等的身份介入了乡村的生活,它通过叫声来维护自己的尊严。那些被城市人关在房门内豢养,搂在怀中在公园散步的西洋狗,绝不会是它们的同伴,那些狗都没有“发声”的功能。狗的叫声只有在村庄才更加豪放。有村庄的地方就有狗的叫声,一条狗能自由地叫,才算拥有了真正的自由。
2008,雪天还乡记   作者:江 子

  江子本名曾清生, 一九七一年七月生于江西吉水。在《散文》《天涯》《青年文学》《大家》《海燕·都市美文》等数十家文学报刊发表散文六十多万字,有多篇作品入选各种选集。出版散文集《在谶语中练习击球》《入世者手记》。现在江西省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卫国叔正要出门,看到我从车子里钻出,忙折回来与我招呼,顺手接过了我递上去的烟卷。问他嘴角怎烂了,他笑呵呵地说吃东西上火了。老棺材匠平顺公坐在马路对面的家门口,目光向我望来。他的牙齿所剩无几,下颌前凸,背有些驼,像极了一只老猩猩。我走过去递一支烟给他,他煞有介事地夹在了耳边,看我摁动了打火机,又慌忙从耳边取下吸了。爹听到车响,从屋里出来,接过了我手中的行李。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从集上回来的,手里提着年画、菜蔬……雪水嘀嗒,从屋檐落下,模拟了雨水。巷子泥泞,天气阴沉。回到家里,去年我亲手书写的对联依在,虽然颜色褪了不少,死去多年的祖父在瓷像里目光锐利,正是我年初离家时的模样……我一时恍惚:我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我的出门在外,是不是正像马路上归来的乡亲,只是刚刚出去赶了个集?
  这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我回到了故乡——江西赣江边的一个叫下陇洲的村庄。它是父母以至我的整个家族的栖息地,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它于我有着籍贯、姓氏、出身等等历史的深沉意义。回家过年,是庄严的仪式,也是近乎本能的行为。
  
  故乡俨然依旧是我童年时的模样。我随便在田间地头巷头路口都可以找到与我的成长有关的记忆。我知道村庄的哪块地我浇过水,哪个水塘我钓过鱼,哪块石头上我蹲着扒拉过饭,哪条路上我拉过板车。
  可我清楚地知道,我刚刚抵达的故乡,已经不再是珍藏在我成长记忆里的村庄了。理着怪异发型的小伙子讨回了外省媳妇,邻居初中没毕业的姑娘广州打工几年后嫁到了重庆。读过高中的堂叔伏生在江苏打工被公司派去印度、巴基斯坦做车床修理。前年村里有个小伙子竟然把一个美国人带回家过年。他们的命运千奇百怪,有人发财,有人落难,有人腰缠万贯,有人死于非命。而村里撂荒的田地越来越多,猪圈里不再养猪了。各种红红绿绿的包装垃圾遍地都是,环境是越来越恶化了。年轻人都出门打工,老人们在家带着孩子,今年春节后邻居浦太婶告诉我,一过完年,丈夫和儿子媳妇都出去打工,她一个人要带着四个孩子,其中一个一岁,一个三岁。娘说,只要年一过,一千多口人的村子,就会变得不到三分之一,有时隔几栋屋都看不到一个人,荒凉得很。过去维系乡村的伦理习俗礼节都删繁就简,有的差不多要荒废了。
  马路那边停了一辆挂着广东牌照的白色丰田轿车。娘告诉了我,是邻居家的儿子赚了钱买的。但我离家多年,故乡很多人,我已叫不上名字了。看到邻居蒲太叔接了他家在广州打工的老二背着行李从我家门口经过——他脸色苍白,神情木讷,似乎惊魂未定。问及,说是暴雪,在广州火车站堵了几天,才回。他的两个弟弟还滞留在广州,过年可能回不来了。
  
  四爷爷坐在火炉边哭。他是个快七十岁的老人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以示安慰和分担。他的家空空荡荡,分外阴冷。
  对四爷爷一家来说,这个春节无疑是最痛苦和最尴尬的。就在几个月前,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他的儿媳失去了年轻的丈夫。我的小堂叔,一个比我还小三岁名叫群星的年轻人,在东莞为一家商场做装修时不慎从六楼摔下,当场毙命。现场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从他的衣袋里搜出的他的身份证又能说明什么?有人想出了一个通知他家人的办法,掏出了他的手机,找到了一个名为妻子的号码拨打过去。可怜的我的只有三十出头、在东莞一个小镇上作女工的小堂婶,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晕死了过去。我的四爷爷得到消息后不敢告诉同样年事已高的四奶奶,压抑着悲痛走出了家门才敢放声大哭。他与三个女婿去了东莞,与商场老板就赔偿问题进行了艰难的谈判,最后通过法律获得了二十万的赔偿金。白发人送黑发人,几个月来,四爷爷和四奶奶身体瘦脱了形,依然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
  小堂叔的死使整个家庭失去了平衡,二十万的赔偿金更是引发了四爷爷四奶奶和儿媳的矛盾。四爷爷四奶奶担心儿媳改嫁不同儿媳商量就把钱存入了银行,儿媳因为不受信任更加悲愤。原本和睦的婆媳关系因此崩溃。公婆和儿媳反目,除夕即将来临,团圆饭将成为一家关系的最为严峻的考验。
  我把四爷爷四奶奶和小堂婶叫到了一起。开始了艰难的劝说。
  小堂婶一个劲地哭。她边哭边诉说起往日她与小堂叔恩爱的细节。由于夹杂了哭声,他们往昔的恩爱在叙述中变得破碎不堪。四爷爷依然哭着,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言不发。
  我的劝说是否有一些效果?而我知道,此时任何人的安慰对这个被死神推入冰窖的家庭来说都是一丛温暖的火。老人会老,小堂婶也会有改嫁的那一天,而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这个家庭会有什么前景?无人能料。我掏出两百块钱给小堂婶,说是给孩子买点东西。
  我走出四爷爷的家门。我想起这些年来,故乡类似于这种事件的又何止是四爷爷一家!我家老屋隔壁的细仔叔的女儿在广州街头被车撞死,火根家的儿子在广州以偷窃为生,多次被人打得死去活来;我的另一个堂叔长珠在东莞做泥瓦匠从架上摔了下来,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可年纪轻轻就从此失去了劳动能力,目前靠赔偿金生活……
  巷子里的冷风吹到我脸上,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
  
  我和堂弟繁民在我家的炉火边对坐抽烟。我们两兄弟一年没见面了。他在广州给一家由本地人组成的装修游击队做漆工。繁民比我小十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在我的鼓励下,堂弟有了对来年进行展望的兴致。他说希望新的一年他自己可以接到业务,尝尝做老板的滋味。正说到开心时,他爹我五叔叔进来,向堂弟要钱。五叔叔说,你的孩子放在家里,你不交钱我拿什么给他吃?生病了我用什么给他看病?还有,我身体残废了,做不得事也就赚不到钱了,你要开始给我和你娘生活费了。五叔叔说到后来,表情凄凉。
  五叔叔刚过五十,身体原本强健,两三百斤的东西他背起就走,腰腿都不打颤儿。可是去年他得了喉癌,手术后总算保住了一条命,重农活却干不得了。他是一个非常好强的人,伸手向儿子要钱,也确实是迫不得已。因为做手术破坏了声道,他的声音怪异,体重八十公斤的人,发出的却是类似于机械受到挤压时的声音。
  堂弟繁民开始辩解。他说他回来时没有接到钱,老板欠了他的钱呢。他手里实在是没有钱了。他说能不能宽限他几个月,他到时一接到钱就寄回家来。说到后来,他的语气近乎哀求了。
  五叔叔阴沉着脸,出了门。堂弟抱着头,坐在火炉边,许久不发一言。
  
  从马路上传来的摩托引擎声不绝于耳。它不间断地击打着我的耳膜,让我无法忍受。我知道那是回家过年的打工仔忙于赶集或访友制造出来的声音,可我总疑心那是不祥的鸣叫。它太快了,仿佛闪电,让人不安和揪心。它太响了,原本沉静的乡村,因此像一头受伤咆哮的猛兽。
  听着摩托车响,我无由想起前些时候电视新闻里的那些被暴雪冰冻困在大大小小的火车站、高速路上的民工。
  我一个人走出了家门。我承认我的心情有点乱。我想让自己静一静。我踩着依然厚厚的积雪,沿着田埂来到了赣江河堤上。雪在我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雪依然洁净,我的鞋子一点也没弄脏。
  我站在河堤上,看着赣江。虽然是冬天,可河水一改往年冬季的瘦弱、安静,变得混浊汹涌,不可捉摸。据报道,因为连天大雪,雪水汇集,几天前,赣江通过了公历二○○八年的第一次洪峰。
我回过头,看着依然裹着厚厚大雪的故乡。听不到摩托车嘟嘟嘟的响声,大雪覆盖下的故乡,安静,沉默,有着一种乡村一贯的逆来顺受和隐忍,甚至还有一点点悲伤。有几支炊烟升了起来,那么柔弱,却又是那么的不屈不挠和生生不息。
  在乡土中国的古代诗文中,雪从来都是吉祥圣洁的隐喻。“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农耕文明背景下被赋予了美好寓意的雪,却成了工业文明进程中让南国陷入灾难的罪魁祸首。电塔倒塌,飞机停飞,铁路无序,多少亡命天涯的人被迫滞留他乡。——我该是像古代文人那样依然赞美雪的圣洁,还是该怨恨它的无情?眼前的故乡,我是该比拟成一个在压迫下咬着牙关压抑着哭声的人,还是一个点着炊烟的烟斗向往着来年丰收的人?
  天地一片白茫茫。在雪面前,我这个长于修辞的人,突然失语。
  
  厨房,卧室,门壁上、窗子上,香几台上,到处都布满了乌黑的灰尘。我用手一抹,灰尘就把我的手变成了一只黑手。我用稻草扎的帚子刷,灰尘就纷纷落下来围着我跳舞。有一些落在我的头上,脸上,有的甚至落到我的嘴里。我吐了好几口,可嘴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味道。我提着桶子用抹布抹。看着湿湿的门窗我以为我抹干净了,可过了一会儿抹过的地方又显露出一道道灰尘的痕迹。而水桶里立即变成了酱油一样的颜色。我不得不打来一桶又一桶的水。可家并没有变干净的意思。
  灰尘无所不在。那是一些永远不被人知道的乡村往事,一些尘封了的记忆,一些成为忌日的死亡,一些被遗弃的往昔,一些逐渐颠覆的伦理和逐渐简化荒废了的礼节?是远去了的曾经被津津乐道的龌龊和已经不值一提的荣光,撕肝裂肺或者压抑着的哭泣?抑或打工时代里村子里日日上演的生死离散,悲欢离合?
  我突然发现,始终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妄图把乡村变成一座废墟。
  而每年除夕贴春联的民俗,是否包含了一种劝阻的态度,隐藏了一种让乡村从废墟中站起的力量?
  我手上的春联里的那些祝福的话语平俗而温暖。长寿、发财、如意、吉祥、春天,是故乡写在春联上的关键词。那也是乡土中国,千年的祈愿。
  今天是除夕。我开始忙起来。弟弟一家今年要在韶关岳母家过年,没有回家。贴春联的事儿就落到我的头上。我因灰尘变得黑黑的手掌立即又被春联染红了。
  而用春联装扮起来的故乡,仿佛是一个盛装的孩子,既煞有介事又喜气洋洋。
  
  吃过年夜饭。喝了一些酒。有点醉了。水生来看我了。
  水生告诉我,他刚从巴基斯坦务工回来。他离了婚,原因是性格不合。他的孩子随了是广州本地人的前妻。他和我谈起他在巴基斯坦的种种际遇,谈起文学,谈起《收获》上的小说和《天涯》上新左派知识分子的文章。
  水生初中毕业后也去了广州。他进过厂,开过饭馆,折腾来鼓捣去,依然没有找到自己最佳的位置。他爱思考,喜读书,内心充满了对未来命运的忧心忡忡和对自身身份的怀疑。每年春节,他都要找到我,和我谈起他内心的种种疑问,期望我能解开他心中的症结。
  他和我谈起新农村。他说,你会认为以后的乡村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我说,也许不远的将来,所有的村庄在政府的帮助下都进行了新农村建设。乡村道路整洁,通讯与城里一样便捷,卫生等等各个方面都进行了有效的管理,那些差不多要消失的民俗得到恢复,文化科技等方面都会得到政府的指导帮助,所有农民能享受到医保等各项待遇。许多进城务工人员学到了技术和管理回乡创业,等等等等。
  水生用一双狐疑的眼睛望着我。
  水生走了。他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领带扎得整齐,里面的西服看得出价格不菲。这是一个讲究仪表、有梦想的年轻人。如果是在城里,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才初中毕业来自乡村的打工仔,而是疑心他是某个外企占据高位的城市白领。
  这样的年轻人,会是故乡的希望所在吗?
  而我向水生描绘的乡村盛景,会仅仅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希望吗?
  电视上,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彻了整个村庄。年就在鞭炮声中来了。
  这一天故乡隐藏了悲伤和疾病。这一天不哭泣,不争吵,不扫垃圾,不吃荤腥。人们都穿起了新衣服,脸上堆满了和悦的笑意,在路上互相道着祝福。
  我和家族里的同辈一起去向长辈拜年。我看到堂弟繁民叼着烟卷,穿着崭新的西服,其样子就像他向往的那样,是个发了财的小老板,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被欠薪的民工。四爷爷笑容可掬,不断地向我们这些小辈说着“高升”、“发财”的吉祥话语。小堂婶也出来迎客,她的新衣明显要比她的身材大了一码,其样子就显得滑稽,喜庆,在我们杂乱无章的祝福声里,她因慌乱面色潮红,完全是一副刚过门的新婚嫁娘的表情。他们一家人在这一天显现出来的和睦、默契,让我一时恍惚,似乎他们原本就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大前天他们在我面前的争吵、哭诉压根就没有发生过。小堂叔的不在现场,并不是几个月前在异乡死于非命,而是正像村里许多打工仔一样,因为暴雪的阻遏,此刻正在他打工的城市饮酒作乐。
  我在巷子里穿梭,不停地向路遇的乡亲打着招呼,不费思索地说出祝福的话语。这一天,让我感觉是如此的不真实。
  路过曾经挂起过电影银幕的乡村礼堂,突然听到一阵怪异的声音。那是不同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可是非常整齐,仿佛遵命于一个强大的指挥。我走进了礼堂,看到一群老人,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但他们手捧的是一本相同的书。不用说,那是基督教徒信奉的《圣经》。
  他们在唱诗。他们在中国的新年里,向西方的上帝,用最虔诚的态度,唱着内心的赞美。
  在他们的声音里,我最熟悉的故乡,突然让我感到无比陌生。
  
  初三的那天,我起得早。走出门外,天空的明朗和吸入肺里的冷空气让我兴奋了起来。前些天的那场据说是五十年不遇的大雪,终于换来了农历二○○八年的第一个晴天。
  我突然萌发了奔跑的冲动。我想趁着路上人迹稀少的时候,把故乡作一次细细的打量。
  我奔跑了起来。穿过几条铺满了鞭炮碎屑的巷子,我来到了田野中间的路上。地上下了霜,故乡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这使得故乡看起来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霜,上苍最小的女儿,有一张类似病人的脆薄、阴柔的面孔和安静感伤的表情。冰凌借着霜使路上的泥泞变得坚硬,我的脚下发出咯咯的破碎声。我的脚步仿佛击打在水中的石头,在地面散开,传至远方。
  在草丛里我坐了下来。草尖在风中摇荡。我凝视着我的故乡,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此刻,太阳升起,路上空无一人。霜正在融化,对面的村庄炊烟袅袅,面目慈祥,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田野变得柔软、潮湿,仿佛怀孕女人富有弹性的腹部,正传递着生命的律动。油菜花一点点地开了。不远的小溪水流潺潺,声音隐秘,宛如轻诉。即使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离散,在湿漉漉的朝阳下,我的村庄依然有一种惊世的美,让我心动。
  而不远的坟堆里,有一座新坟,魂幡在风中招摇。有人告诉过我,那是小堂叔群星的坟墓。
  走亲访友。拜年饮酒。对着不同的亲友说着同样的祝福。这是亲人团聚的时候,也是乡情最为浓酽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把过去的种种不快压在心头,摩拳擦掌,把酒言欢。门前屋后、村口巷道,到处是醉醺醺的人们。
  搓麻将的声音此起彼伏。打工回来的人们用赚来的血汗钱在新年里博取好运。新年的故乡,好像一个巨大的赌场。
  孩子。我要堂弟繁根五岁的儿子叫我大伯,他夸张地发出来的大叫声逗得我直乐。繁军的女儿头扁扁的,眼睛小得就像一条细缝,最爱爬到放在厅堂里的摩托车上玩耍。繁民不到两岁的儿子由于吃多了糖果小鸡鸡变得通红。……以后的他们,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人生?
  
  农历初五,又到了告别故乡的日子。来接我的车停在了马路上。我提着行李,走出了家门。父亲举着长长的燃放着的鞭炮尾随着我。听到鞭炮声,许多人都到门口探望。他们看到我,表情里有一种最纯朴的告别、祝福的善意。
  汽车开动。我摇下玻璃,举着手向窗外挥别。窗外,是我的故乡。
  故乡啊,请让我把内心最深沉真挚的祝福送给你。村庄每户人家春联上的好词好句,都是我想说的,春联上还没有写到的,我也要说出。
  我祝福那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健康平安,祝福年后就要奔赴异乡城市的打工仔在外能受到善待,好运伴随着他们。无论是在家留守还是出门打工,当星星缀满天空,每个人都要保留梦想的权利。
  即使已经日渐荒芜,我依然要祝福我故乡的土地,能够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故乡,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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