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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了一个世纪的水:沈从文之子回忆四姨张充和|张充和|沈从文

 唯楚有才102 2015-06-20

昆曲扮相的张充和

1946年7月张家十姐弟于上海,前排左一为张充和供图/张以迪

1946年7月张家四姐妹的大家庭在上海聚会。前排中为沈龙朱,二排右一为张充和供图/张以迪

张充和与傅汉思

沈龙朱手绘四姨张充和肖像

◎刘红庆

昨天凌晨一点,住在北京西二环的沈龙朱,接到90多岁舅舅张中和的电话:“四姨走了。”张中和不是亲舅舅,但是两家关系很好。舅舅是从远在美国的儿子张以林那里获得消息的。张充和在美国去世,当地时间是17日下午一点,两个小时后,网上就有朋友发了消息。因为此时北京都还在睡觉,所以这边亲人是在张充和去世三四个小时后,才接到告知电话。

沈龙朱说,弟弟虎雏比我知道得还早。接着,沈龙朱得到美国妹妹发来的电子邮件。本来沈龙朱今年9月要到美国参加学术活动,这几天正办签证,他渴望那时与四姨相见。没有想到四姨先走了,沈龙朱格外沉痛。

四姨和她的姐姐弟弟们一起创办过一份中国最有名的家庭刊物——《水》,刊登过许多家庭趣事,温暖了一个世纪中国人对于和睦家庭的记忆。前几年,这份刊物由舅舅张寰和转到沈龙朱手里继续办。虽然也刊登一些趣味文字,但这些年老人们陆续去世,《水》主要成了家庭里缅怀亲人的公共平台。尤其是去年年底到现在,舅舅张寰和、二姨张允和的儿子周晓平先后去世,让80岁的沈龙朱有“办不下去了”的感受。这不是经费问题,是那心情不舒服。

沈龙朱给美国凌宏(大姨张元和的女儿)表妹夫妇回复电子邮件时说:“得到此消息,明知四姨已堪称高寿,心情仍十分沉重。本想9月能见一面,竟成泡影!追思会请代为致哀。”他告诉记者:四姨是睡觉时平静地走的,她一辈子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应该欣慰。不过,他在电话里说这话时,记者能听出他对四姨的不舍和眷恋……

合肥四姐妹

作家沈从文长子沈龙朱的外公,即张充和的父亲,叫张吉友。张充和的爷爷张华奎无子嗣,就过继了堂弟儿子张武龄的第四个儿子。但是,这个家族中最著名的是张充和的曾祖父张树声。他是淮军领袖,担任过两广总督和直隶总督。影响力仅次于李鸿章。

张吉友从合肥先迁到上海,再定居苏州。创办学校,提倡新式教育。在近现代苏州影响力巨大。尤其是他哺育的十个子女中的四个女儿,个个嫁了名家。成为现代中国可以与“宋氏三姐妹”比肩的“合肥四姐妹”。如果说“宋氏三姐妹”在中国近现代政治舞台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的话,“张家四姐妹”在中国现代文化建设上的影响力,完全可以与前者匹敌。

合肥的家业很大,但是沈龙朱的外公张吉友把钱拿来,在苏州办了乐益女中。我2006年到苏州拜访了依旧居住在乐益女中旧地上的沈龙朱的五舅张寰和。老人告诉我:“我们小时候家里挺大的。每个孩子还都有一个奶妈、一个保姆。奶妈走了以后就是保姆照顾。不吃奶的就叫‘干干’。我的干干很可怜,我一岁多她就死了。后来大姐的‘干干’和大哥的‘干干’都照顾过我。”

沈龙朱的外公在合肥的时候,娶了扬州盐商家的女儿陆英为妻子,那时候张吉友才17岁。据说扬州陆英家陪来的嫁妆放满了一条街,把合肥张家府邸的几进院落的家具,都换成了紫檀的。陆英为张吉友生了十四个孩子,活下来九个。她在生第十四个孩子的时候,去世了。她临终前把所有带孩子的保姆都叫到身边,每人给了200块大洋,愿她们把孩子们拉扯到18岁。做完这事,陆英就去世了。果然,这些保姆,每人带一个孩子,真把孩子们带到了18岁。沈龙朱从母亲、姨妈和舅舅们回忆保姆的文章中了解到了外公外婆的早年故事。

沈龙朱的亲生外婆去世的时候才36岁。后来张吉友办学娶了学校的女教师韦均一。沈龙朱说:“妈妈的亲妈妈,因为去世早,我没有见到。母亲的继母,在苏州我们都见过。她是乐益中学的教员,也当过校长。”这个外婆和外公又生了一个孩子,这就是沈龙朱最小的舅舅张宁和。她们姐弟名字的寓意是,所有男孩子都有宝盖头,要支撑家业;女孩子都有两条腿,意思是要走出去嫁人。

正是前面这四个女孩子,使得张家的名望在张家沉寂很多年后,依然为世人所乐道。

都嫁了名人

1936年,沈龙朱两岁,被妈妈抱着回了苏州,那时候,他肯定见过这些姨妈和舅舅。但是他还不懂事,对那次经历完全没有记忆。到了云南,他渐长,对经常来往的五舅、大舅、四姨熟悉了起来。沈龙朱说:“妈妈的十个兄弟姐妹,她总要说的,当故事说的。”

因为抗战,十姐弟天各一方。“真正大团圆是1946年在上海,所有十个兄弟姐妹都见到了。”沈龙朱说。这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张著名的全家福拍摄的时间。这全家福,为世人所熟知的有两张,一张是张家十姐弟,一张是十姐弟、三个女婿、三个外孙。这三个女婿分别是著名昆曲演员顾传玠、语言学家周有光、文学家沈从文。三个小孩是二姐张允和与周有光的儿子周晓平,三姐张兆和与沈从文的儿子沈龙朱、沈虎雏。沈龙朱回忆说:“其实那时候已经有别的小孩了,就是没凑到一起吧。周晓平比我大半岁,是三个孩子中最大的。”

我说:“不论她们四个人本身怎么样,但她们四个人都嫁的是有名的丈夫,这在文坛也成了个佳话。”沈龙朱反驳说:“这是从现在的角度看,有名了。以前不见得算有名。有段时间,尤其是论出身和阶级成分的时候,不是不太理想,是很不好的!”

张家大小姐嫁的是昆曲“传字辈”里最有名的小生顾传玠,而张家二小姐张允和嫁的是语言学家周有光,张兆和嫁的是文学家沈从文。张家四小姐张充和,嫁的是美国汉学家傅汉思。张充和在美国传播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获得了更多的赞誉。

四姨乱弹琴

1938年年底一到云南,沈龙朱随爸爸妈妈落脚在昆明城里一个叫北门街的地方。沈龙朱记得是一个大宅子,还有很大的院子,有小小的楼房,虽然谈不上很讲究。在这里,住了好几家,一家是杨振声,一家是邓颖孙,还有沈从文一家和沈龙朱的四姨妈张充和。

四姨张充和在《三姐夫沈二哥》一文中说:“七七事变后,我们都集聚在昆明,北门街的一个临时大家庭是值得纪念的。杨振声同他的女儿杨蔚、老三杨起,沈家二哥、三姐、九小姐岳萌、小龙、小虎,刘康甫父女。我同九小姐住一间,中隔一大帷幕。杨先生俨然家长,吃饭时座位虽无人指定,却自然有个秩序。我坐在最下首,三姐在我左手边。汪和宗总管我们的伙食饭账。在我窗前有一小路通山下,下边便是靛花巷,是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在地。时而有人由灌木丛中走上来,傅斯年、李济之、罗常培或来吃饭,或来聊天。院中养只大公鸡,是金岳霖寄养的,一到拉空袭警报时,别人都出城疏散,他却进城来抱他的大公鸡。”

后来把家搬到乡下——呈贡龙街。这里不只沈从文一家,西南联大教授中,不少人把家安在了龙街上。就在龙街,就在杨家大院,孙伏熙、杨振声、张充和都住过。四姨妈回忆说:

由龙街望出去,一片平野,远接滇池,风景极美,附近多果园,野花四季不断地开放。常有农村妇女穿着褪色桃红的袄子,滚着宽黑边,拉一道窄黑条子,点映在连天的新绿秧田中,艳丽之极。农村女孩子,小媳妇,在溪边树上拴了长长的秋千索,在水上来回荡漾。在龙街还有查阜西一家,杨荫浏一家,呈贡城内有吴文藻、冰心一家。(见张充和的《三姐夫沈二哥》)

张充和提到的查阜西、杨荫浏,都是顶级的音乐家。和杨荫浏在一起的曹安和,与四姨妈张充和来往多。张充和愿意和曹安和、杨荫浏等人一起吹笛子,唱昆曲,弹琴。这些曲友、琴友,到石碑村大榕树底下,露天弹古琴。小孩子们不懂,但愿意去看热闹的。那里人多,沈龙朱也去了。但是,这些音乐大师们的琴声,让小龙朱很是失望。他说:

我觉得这个琴怎就这么难听啊?“咚……咚咕噜咚,哽哽哽,咚咚咚……”简直就不成个音调。而唱歌多么悦耳舒展!尤其是抗战歌曲,多顺嘴呀!

“四姨傅伯伯”

北京中老胡同32号院由四个东西并列而相互串通的四合院组成。1900年的一座皇室贵族的大院,到了1946年,成了云集这个国家最优秀的一群教授的大杂院。

经过日本人改造,这排房子变成了贯通的窄条子,沈从文家在最西北角上。张兆和、沈龙朱、沈虎雏回到沈从文身边之后,张充和也来了。她在《沈二哥三姐夫》一文中回忆说:

1947年我们又相聚在北平。他们住中老胡同北大宿舍。我住他家甩边一间屋中。这时他家除书籍漆盒外,充满青花瓷器。又大量收集宋明旧纸。三姐觉得如此买下去,屋子将要堆满,又加战后通货膨胀,一家四口亦不充裕,劝他少买,可是似乎无法控制,见到喜欢的便不放手,及至到手后,又怕三姐埋怨,有时劝我收买,有时他买了送我。所以我还有一些旧纸和青花瓷器,是那么来的,但也丢了不少。

在那宿舍院中,还住着朱光潜先生,他最喜欢同沈二哥外出看古董,也无伤大雅地买点小东西。到了过年,沈二哥去向朱太太说:“快过年,我想邀孟实陪我去逛逛古董铺。”意思是说给几个钱吧。而朱先生亦照样来向三姐邀从文陪他。这两位夫人一见面,便什么都清楚了。我也曾同他们去过。因为我一个人,身边比他们多几文,沈二哥说,四妹,你应该买这个,应该买那个。我若买去,岂不是仍然塞在他家中,因为我住的是他们的屋子。

这个时候,到北京大学来的德裔美国籍犹太人汉学家傅汉思,常常跑到中老胡同北大宿舍与这些教授们交流,其中包括沈从文家。

到沈家以后,谈天、吃茶、吃饭。虽然到沈家的人很多,尤其是年轻的学生或者热心写作的人,但是沈从文对他这个外国人也格外好。沈从文既要写小说,还要在北大教课,也得款待各路来客。

不过,沈从文很快发现傅汉思常常来的用意。连傅汉思自己说起来,都有点忸怩:“过不久,沈从文以为我对充和比对他更感兴趣。从那以后,我到他家,他就不再多同我谈话了,马上就叫充和,让我们单独在一起。”

沈龙朱回忆说:

四姨就是在我们家恋爱的。我们住在北大的时候,单独为四姨开辟出一间房子。我们那一串宿舍是一间两间三间四间,接着一个厨房客厅厕所,都很小。个别的当中有出去的门,但都是封死的。家里把这一串尽头的一间给了四姨,把相连的那门堵死,她单独在那儿,可以单独开门出去。

四姨当时在北大,杨振声把我们接到颐和园霁清轩度暑假,四姨也去了,傅汉思也去了,这样他们就恋爱了。回到城里,也住得近了。他们到景山去遛弯的可能性就多了。因为我们家在沙滩,出去是景山,再过去是北海,很近很近。

傅汉思的中文洋味很足,但是他能够跟你慢慢交流,跟小虎说话,跟我说话都行。小虎把他称之为“四姨傅伯伯”。傅是姓,叫“四姨父”可以,叫“傅伯伯”可以。但小虎(沈虎雏)创造性地把两个掺在一起,大家觉得非常有趣。

弟弟是在四姨和傅汉思要确定没确定关系的时候用这个词的,而我没有使用过这个词。我稍微大一点,也好像要稍微严肃一点了。

傅汉思也记得:大的龙朱那时十三岁,是个善良、爽直的孩子,随时都准备去帮助别人。小儿子虎雏同小龙一样可爱,比哥哥小两岁,淘起气来充满了诙谐与幽默。

接触最多是四姨

沈龙朱回忆说:

从小跟四姨的接触是最多的,尤其在昆明的时候。抗日战争以前,四姨在北京呆过,主要就住在我们家。在云南,她也和我们住在一起,不论在乡下还是在城里。后来,她到四川去就分开了。等抗战胜利回到苏州,便又在一起了。

回到北平,四姨又住在我们家。她就是在我们家跟傅汉思恋爱的。四姨在北京嫁人,两口子都到美国去了。再后来,有时候是傅汉思随文化代表团单独来,有时候俩人一起来。我弟弟在四川自贡的时候,傅汉思到中国访问,还专门到自贡去跟弟弟见面。而我在北京,见他的机会倒不多。当时他到北京来,我在西郊。他到爸爸妈妈那看看就走了。

2006年夏天,记者在苏州采访张寰和的时候,他告诉我:

美国的四姐,现在也是一个人,家里请一个男保姆。她先生在2003年过世了,很可惜的,是两次医疗事故,一次是开刀开坏了,还有一次是药给错了。他们是相信美国的医疗,实际上咱们国内的医疗要好一些的。四姐前年回来了一次,开了个书画展。

四姐算是苏州走出去的一个名人吧。她很不简单,三十多年在香港、澳门、台湾、美国的大学讲课,宣传中国书法和诗词。她有几个方面是中国的顶级水平,比如昆曲、书法、诗词。她上课能载歌载舞,没有笛子她可以自己做,自己园子里长着竹子就自己做笛子,因为在美国买不到笛子。

我没有去美国看过四姐。她年轻时候忙,讲课没有时间,现在她老了,我们去了增加她的负担。如果要去,那麻烦得很。八十年代她让我们去,说去了她可以开车子带我们去玩。

说到张充和的字,国内收藏界也是狂追。沈龙朱小时候有很多时间和四姨在一起,但是手里却没有留下四姨的字。他说:“那个时候不懂,包括在云南的时候都知道她写字。知道她弹琴,吹笛子,吹笛子吹得很好。家里边吹笛子一个是大舅吹得很好,一个是她,吹笛子,昆曲配笛子。在云南的时候,四姨还抚琴,真正是陶渊明那样的东西。她跟音乐研究所里的杨荫浏搞这些,杨振声可能也参与这些事,但是他自己不动手,只欣赏。”

《周有光年谱》的作者要沈龙朱写个东西,写完了,人家又提出要沈龙朱找四姨题写书名。沈龙朱说:“现在打搅四姨不太合适了,因为她岁数大了。虽然在她附近我也有亲戚,表妹就住她附近,我知道四姨有些东西是准备给我们各家一家一份的,很宝贵的东西,手装的《桃花渔》的书画册。我上次就请表妹去帮我讨,不光给我讨,还给我五舅讨。希望她能够要来,想办法带回来。但她也只要了五舅的,没敢要我的。岁数大了,不合适。”

2012年,张家十个姐弟还剩下美国的四姨张充和,与苏州的五舅张寰和。2014年11月21日,五舅走了。而今随着张充和去世,十姐弟没了,四个连襟只剩下了周有光。

沈龙朱手里的《水》还在,下一期刊登的是四姨的故事……

张充和

1914年出生于上海,祖籍合肥,为淮军主将、两广总督署直隶总督张树声的曾孙女,苏州教育家张武龄的四女。1949年随夫赴美后,50多年来,张充和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被誉为民国闺秀、“最后的才女”。2015年6月18日凌晨一点,张充和在美国去世,享年10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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