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蝈蝈的世界
文/和 青
它仰躺在那儿，那个在我看来十分精致的小屋子里。它依然在引吭高歌。有朋友发信息告诉我：昨天在你楼下路过，听到它在唱歌。我怀疑是朋友的错觉。的确，它昨天在阳台晒太阳，一整天的欢唱，竟连和朋友的微信语音，也夹杂着它的歌声做了背景。 可是，一只老弱病残的虫儿，它的声音有如此强大的穿透力么？在八层的楼上，在风吹树叶娑娑响的初夏，在偶尔驶过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声中，及鸟儿唧唧喳喳啼不休的楼下，能辨别出是我的蝈蝈在歌唱么？ 如鸟儿鸣叫，猫儿叫春般，我始终觉得蝈蝈的鸣叫也是呼唤吸引异性的表现，它在呼唤属于它的女神，也理所当然说明它的年轻。然而，它真的老了，它的强有力的一只大腿，早已不知何时不翼而飞。我也为此自责相当一阵子，为自己的粗心待它。 初来乍到时，我的蝈蝈浑身黝亮，其面部表情少有的严肃。翠绿的眼睛里是幽冷的光，獠牙锯齿是它的盾牌；透明如丝的翼翅，是它向世界宣战抑或歌声示好发出号召的武器；像中世纪让人敬畏的铠甲战士，身态矫健，英姿飒爽，洒脱不羁。它时时扒着笼壁想探寻外面的世界，这时我总会愧疚，狭促的笼子不该困住一个英雄，可正值冬季，它生不逢时，也只能委屈在这里。 再英武的战士也有温柔的一面，它的柔软不仅仅在于它的歌声，更在于它闪着质感光芒的肚腩，如一块浅色碧玉，却又软软的，总忍不住想隔着栅栏去触摸，它也总敏感的躲避，再摸，又跳开，像调戏一位害羞的战士。它的确有些羞涩，带回家后，沉默两天才开始试探性的发声，嘤嘤唧唧，时断时续，我一靠近，立刻止声。许是它凭歌声探寻到了存在感和安全感，唱起来一发不可收拾，饿了唱，吃饱唱，白天唱，晚上也唱，我常常对着它问：亲，你是从美国来的么？时差没倒过来呢是吗？ 尤其是听音乐时，它像一个歌唱家，无论是《良宵引》，还是《出水莲》，古筝、二胡还是葫芦丝，亦或是孩子们练琴，它都会大大方方高歌一曲，在我练书法或写意时，常常是它伴着音乐悠悠唱着，使得夜更静谧，灯光更柔和，仿佛置身郊外森林，漫步于山谷旷野，身披霞彩，月衫曳地，与古人对话亦凭添几丝畅然与灵性。因了它的歌声，一个人在家的日子有了许多生机，出门时也有了牵挂。 曾带着它坐过汽车回故乡，它紧抓着笼壁，悠哉悠哉在眼前的后视镜上悠荡。也带着它坐过火车，并隆重在朋友圈询问：坐火车可以带宠物吗？得知不可以时，抓肝挠心颇费思量，以投石问路声东击西之猥琐，穿越重重关卡后长舒一口气，用失而复得般的珍惜凝视它，又担心它在我慈祥的眼神中用歌声回报，它大概是懂得了我的心思，一路静默，任我将它藏包里裹衣服里，甚至揣怀里…油然生起患难莫逆之感慨！ 用滴滴打车时，恰巧出租车师傅也养蝈蝈，于是举着蝈笼成为我们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辨识对方的暗号。以蝈会友、蝈逢知己，一场别开生面的蝈知识洽谈会在出租车里隆重召开，出租车师傅养了11年的蝈蝈，蝈知识可以用学富五车来形容，我只傻傻问一句：它死的时候，你会难过吗？他回：难不成还抱着笼子哭一通？活着对它尽心照顾了，无悔了，也就不必难过了…颇有人生哲理的开场白之后，他甩开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般的纯正京腔，谈古论今，古今中外，围绕蝈蝈这一盛大主题，狂轰乱炸我匮乏欠缺的蝈知识脑细胞，一小时路程，眨眼间过去了，意犹未尽，只恨路短。 它躺在笼子里，终究是没有站起来的能力，把一只前腿放在嘴里，像婴儿般吮吸手指。再看，惊悚的发现，它的前腿少了一截，原来真的如司机师傅所说，它少的那条大腿是它自己吃掉的！我一直不敢相信，一直固执的认为是我清理它的食物残渣时碰掉顺便倒出去的。不能理解它自残的行为，难道是它有日本武道士精神，知自己耄髭之年，不久于世，用这种方式辞别？ 它常常使我陷入无措，曾想过天暖时将它放生，还它自由，又担心它觅食不到，饿死或者被鸟儿吃掉；曾想过再买来一只同类与它为伴，又担心它们相互厮杀；看着它啃噬自己的腿，也在想是不是该喂它些面包虫，以解它因缺钙或想吃肉的冲动？实在是怕那些蠕动的虫爬来爬去，也觉得残忍，只能作罢！它已经躺了一周了，还在用孱弱的声音唱歌，每天醒来，我会用心倾听，感知到它还活着，于我来说都是惊喜。偶尔早上被它的歌声唤醒，忙不迭过去喂食它，看到我过来，它挣扎着像是很激动的样子，但吃的越来越少。和朋友说话，它还试图发声，唤它，竟有应答… 放它到阳台晒太阳，希望它被五月舒适的风吹得惬意些。偶尔透过玻璃窗，看挂在红豆杉树上笼子里静静的它，一动不动，惆怅便开始蔓延，那一抹绿意也变的晃眼，“蝈蝈！蝈蝈！”我下意识的唤它，它或是抬抬腿，挣扎一下，或是用虚弱的声音“唧,唧唧…”回应几声，似呢喃，如梦呓，让人心生怜惜。恰因这段时间我的腿受伤，常常拄着拐为它忙活，或是去冰箱拿一片菜叶，或是去泡些黄豆，再去阳台喂它进食，看它吃的欢实，心里便安慰许多。 六月初的北京，阳光温热，微风荡漾，却只一场雨又像到了冷秋，我拦它入怀，连带着笼子，拄着拐走路时，它在胸前又滑稽的荡来荡去，而我的样子同样不堪，瘸腿的主人和残疾的蝈蝈，同病相怜着，惺惺相惜着，相依为命着。可是，它比它的主人，不，它比它的的朋友更坚强。它是一位战士，虚弱如此，还在时断时续唱着，用有些沙哑的声音，似是兢兢业业坚守岗位，大有生命不止奋斗不息的努力，钦佩于它的精神，亦激励着我的坚强。 一个静谧的午后，绝声三天，绝食一天的它静静的走了，任我再怎样呼唤，它不再有任何动静，只是仰躺了数日的它，却是站立着的姿态，像捍卫着属于自己的尊严。终其一生，它没有换来它的女神，不知是否有遗憾。我没有抱着它哭一通，因为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行为。我任它在阳台的绿意里安静地待着，忍不住悲伤弥漫，泪水淌流，世间最难以面对的是生死离别，虽然它只是一只虫儿，还是经不得这份不舍的难过。 夜，漆黑微凉。拄着双拐，拎个小桶，桶里是心爱的、死去的蝈蝈，没有黛玉葬花吟哦啼泪的浪漫，只是狼狈略有悲壮的艰难，一遍地臧经回向后，葬它于院内蔷薇株下，唯如此，才心安！此情此景，于此生也是难忘的回忆了。你我相逢，有相守，有乐趣，有不舍，更有牵挂！算来也是寿终正寝，善始善终，聚了散了终是一场善缘。蝈蝈，无名氏，吾与汝结缘于公元二零一五年一月二十三日，汝卒于同年六月八日。不忍葬你汝花丛中，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飨食。
【诺风稿评】由于她与生俱来的美善之心和寄情于万物的悲悯情怀，以及令人感伤的温柔笔触，使我们经历了如此这般的阅读考验，意即：读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如是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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