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江南的夏天,似乎每个小孩都会去池塘里钓龙虾,家家户户的灶膛里,也由烟囱弥漫开一股鲜美辣爽的红烧龙虾的香味。在我的故乡,但凡是小活物,都要后缀一个“子”,譬如小狗是狗子,龙虾就是虾子了,而孩子们的乳名自然也是小狗子,小虾子等等。若是讨论起大小来,小的话,都叫作一渺渺,“这点虾子小得开不得眼,只有一渺渺。”好不容易抓到了大虾子,那就在前面加一个海字,海是一个形容词,因为苏皖交界的水乡人是很少看到海的,没有看到,那就是大得无法想象,故而他们把很多大物件都要喊作海,家里盛饭的大腕叫作海碗,很大的龙虾就就叫作海虾,中午烧了龙虾,小孩子嘴馋,就会嚷嚷,“庚早,我要吃一海碗海虾。” 我的童年生活,自然也是这么过来的。门前桑树上的知了一叫,我们就晓得夏天来了,夏天对于孩子们来讲就像是天堂,打着赤膊,光着脚丫,无拘无束地可以在四野里撒泼,整整浪荡两个月。祖父每天吃午饭,二两酒下肚后,都要午寐一会,这时候村里的小伙伴就会躲在我家的窗檐沿下学了两声狗叫,我等到祖父一翻身,呼噜声乍起,就会偷偷摸摸地溜出家门。出门后就干两件事情,捞知了或者钓龙虾。其实祖父那是假睡,因为我每次傍晚进家门,东西还没提进门槛,他的声音就飘了出来,“你介个小鬼,今天钓了多少虾子啊。”祖父是嘴馋的,夏天里,小龙虾和烧酒总是很配。 钓龙虾对于我们的童年来讲,是一项保留节目,就像是每年的夏天,我家那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总是无休止地播放《西游记》,这部经典连续剧里头也是有虾子的,不过那是龙宫里的士兵,虽然说是虾兵蟹将,按理讲也该算是神仙,或许虾被喊作龙虾龙虾的,就是从《西游记》里流出来的,无非是身在龙宫,又长了两根类似龙须的胡须。 我们提着一个塑料桶,从母亲裹好的用来针定被子的线球上,直接咬下一段来,找根牙签团上塞在裤兜里,然后在人家的田地里拔一根扶苗的竹竿,这事需要偷的,每次被浇菜的老头看见都要把我们追出去老远老远,追不到还要在后面大骂,“生头家小鬼,你跑,晚上去你家上门。”但是把他田里的竹竿都拔光了,也没见老头去我家上门,水乡的老头都是吓唬吓唬人的,因为他们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我们随便找一处池塘或者河汊,而且要有一棵大树可以庇荫,这种地方在江南水乡随处可见,把家伙事一撂,几个人便要去稻田里抓饵料,饵料是小田蛙,龙虾最爱吃的东西。 这时候的水稻已经割了,很多田蛙都跳来跳去,抓到了就要剥皮,这事我干过不少,如今想来也是造孽。不仅剥青蛙皮,也可以剥水蛇皮,不过蛇比青蛙少点,它处在食物链上面,竟然到头来被食物链下面的动物给吃了,可谓是一件悲催的事情,但是精用,一个青蛙顶多钓半天,而一条蛇我们可以用来钓两三天。其实最残忍的事情是,我们往往是先钓了一只龙虾后,会把龙虾壳给剥了,用龙虾钓龙虾,这是才是很灭绝虾性的,同类相残啊。家里人也不让我们这么干,因为蛇在农村被称为家神,造房子遇到了,会对它烧香请它离开,而青蛙在农人眼里更是益虫,可以吃虫的。可是不抓它们又怎么能钓龙虾呢,我后来就偷偷割一点肥猪肉,肥猪肉会浮在水面上沉不下去,我便找块石头系着,水面上冒一层油花,能招惹来不少龙虾。倘若按这种逻辑来讲,猪也是生命啊,而且我偷割了猪肉,总会被祖母骂,害她少熬了二两猪油。 一个下午都在钓龙虾,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水面上飘落了几片叶子,泛起了几多水花,龙虾就上钩了,龙虾很笨也很贪心,它的大钳子一夹到饵料,就不愿放手了,其实也不叫手,拿东西叫作螯。鱼吞了鱼钩,那是想吐没有办法吐,可是龙虾就是那么执着而不甘放弃,那我们就只有把它扔进水桶了。我们几个小伙伴出门钓龙虾都是光着膀子的,闲着无聊的农人也来凑热闹,不过他们戴着凉帽,穿着长袖,每次我们都笑他们不怕热,因为狗子都早已趴在地上吐舌头。然后一到傍晚收工,就轮到他们骂我们太嫩了。我们的手臂一回家就火辣辣地燎疼,齐刷刷蜕皮,而且再也穿不上衣服了,因为布料咯着晒伤的胳膊也会生疼生疼的,这种疼会持续一个夏天,直到九月份开学后,还会缓上一个月。 出门的时候,一个塑料桶里空空如也,等到收杆的时候,水桶里就满满当当了,不过钓龙虾也是要看运气的,有的人钓得多,有的人钓得少,我们几个小伙伴当年都是看着老版得《三国演义》长大的,特别仗义。因为有一年春天,桃园里的桃花盛开,我们偷来祖父的烧酒,一人割破手指滴上几滴血,大喊一句“不是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然后端起掺血的酒,轮流着一人喝一口。其实我也没喝,因为滴血的时候,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像电视一样的人咬破手指,正好手指上长的鸡眼在流血,就挤了几滴出来。鸡眼在我们家乡叫作老鼠奶奶,据说是被老鼠在手上撒了尿长出来的一种乳状疙瘩。滴了这种血的酒喝了,那不是满嘴的鸡眼啊,不过我装作喝了一口,他们倒是全喝了,也没见嘴上长鸡眼,可见是以讹传讹,但是这件事倒是被我隐瞒了十多年,现在想来,似乎良心上还有点不安,还好他们看不到。 既然都是拜把子的兄弟,一条内裤大家一起穿,一起钓的龙虾肯定要大家一起分,我们把每个人桶里的龙虾全归置在一个桶里,让数学好的人当会计,那时候也不会除法,就一人一只地分,分完为止,多出去的那几只自然是归我了,因为我在里头是老大,老大带着大家打天下,肯定有点功劳,那就多给几只,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大,这种便宜没有少捞。《三国演义》里的老大是刘备,他是个白脸,但是我们一伙人里,钓龙虾钓上一个夏天后,几乎全成了关云长和张翼德。整个童年下来,那就是彻底镀色了,所以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白过,不过女朋友白就好了,这叫黑白配。 其实,钓龙虾还是一个很费神的差事,小孩子才玩,大人要捕虾都直接去下地笼了,这是一种渔具,在江南水乡很流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三五米长,用蓝色的尼龙绳一根根地编织起来,一截截的,可以收缩,就像是龙脊一样,每一截上都开了一个狭口洞,从外到内渐缩,里面放些诱饵,这样龙虾进去之后就出不来了。下地笼一般都是傍晚趁着天黑下,也就是抛洒在水里,很长很长一条,把系口的身子绑在岸边的水草上,等到天明了,去收地笼,可谓是大丰收,里头什么东西都有,除了龙虾外,还有小鱼,螃蟹,黄鳝,甚至还有蚂蝗和蛇,所以清理地笼的时候要小心点。 孩子们把龙虾提在桶里带回家了,之后的事情就不归我们管了,操持厨房是妈妈娘子干的事情,就是中年妇女的意思,但是我就喜欢在旁边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变成餐桌上的丰盛美食,所以从小到大也被人喊了这个外号,挺冤枉的。在江南的乡间,一到夏天,你就会发现家家户户门口都会放一只红色的塑料盆,盆里爬着大小不等的龙虾,它们从这头爬到那头,好不容易爬到盆檐处,又会滑落下来,弄不好还有同伴把它们给夹下来,所以我一直觉得这种威风凛凛的虾将军很喜欢窝里斗,不团结,活该被人吃,但是它们实在是太好吃了,让人欲罢不能。 妈妈娘子们端一张竹椅坐在红盆边,北方人喜欢坐马扎,江南人喜欢坐竹椅,因为江南的竹子比较多,江南人手巧可以把竹子编成各种器件,不仅椅子是竹椅编的,就连放拾掇好的龙虾也是竹篮。妇女们熟练地操起黑铁剪刀,剪刀上还有一行刻字,那时候张小泉很出名。她们避开虾螯,拿起龙虾,先把虾头得须和两侧的壳给剪了,因为那里是龙虾的鳃,用来过滤脏东西自然藏污纳垢,鳃壳一剪,露出黄色的软液体物质就是虾黄了,跟蟹黄类似。剪完鳃壳,把龙虾倒过来,拗住龙虾的尾部,抽出一根很长很长的沙线,黑色的,这根东西又叫作屎肠,顾名思义,就不需要我过多言说了,毕竟我们还要吃龙虾呢。剪鳃拔线后的龙虾全部放进了竹篮,这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清洗龙虾应该在剪龙虾之前,不然虾黄会被水给冲掉,很损鲜味,讲究的人家会用一把竹刷来刷虾腹和虾脚,龙虾被洗刷得个个气宇轩昂,举着大钳子嗷嗷叫,万万没有想到帮它们洗完澡就会扒它们的皮。 红烧龙虾这门手艺,但凡是江南乡间的妇女必然都要掌握的,就像她们都会织地笼一样。我这个人从小到大,好吃懒做,吃肯定会吃的,而且嘴很挑,能说出几分酸甜苦辣来,但是做的话,也会,不过是看着别人做,自然也晓得别人是怎么做的,虽然我自己不会做。我们地处苏皖交界,是江苏的最南边,所以所受淮扬菜的影响很小,而偏向于徽菜。太湖流域的人爱吃甜食,尤其是苏锡常,那简直是无糖不欢啊。“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等到渡过了瓜洲,口味就不一样了,人们开始吃辣,我们就属于这一代吃辣的,故而吃龙虾的话,都是麻辣小龙虾,食材遍地都是,烹调起来也简单上手。 我母亲做麻辣小龙虾就很在行,淘箕里备好了拾掇好的龙虾,抽出案板,用菜刀把小葱切根,生姜切块,大蒜切丁,干辣椒和花椒放在调碗里备用。油热后,把配料全然放进锅里,这个步骤叫作炒香,待炒到空气里都弥漫出香味,就可以将淘箕里的龙虾放入锅中,武火爆炒,大炒特炒,这就需要考验妇女们的腕力了。加入清水而不至于淹没龙虾,大火烧开,既而转文火慢炖,半钟功夫,适才炒香就全然渗入龙虾了,此间还有加入茴香,大料和各种辣酱,入味入辣,芳香四溢。最后是用大火收汁,把汤汁熬到适当分量,让香料全部渗入食材,而且有留些许汤汁。出锅,盛放进白瓷盆里,把剩余的汤汁往龙虾上一浇,放上一根小葱,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麻辣小龙虾就完成了。 江南的乡间做的还是比较传统的,在淮扬菜系里面,他们不爱吃辣椒,不过偏偏爱吃小龙虾,便烹调出一款十三香龙虾,无非是加入十三种香料,就是十三种中草药碾磨成粉,传统而言有紫蔻、砂仁、肉蔻、肉桂、丁香、花椒、大料、小茴香、木香、白芷、三奈、良姜、干姜等,各有各的妙处,茴香气味浓烈,白芷去膻气,肉桂可使肉香浓郁而不腻,陈皮和木香又可以汆汤。十三香也有很多配料,不单单一种,一般还有草果、良姜、山奈、白芷、小茴香、丁香、香叶、八角、砂仁、排香、桂皮、孜然、白蔻等。十三香是河南人发明的,十三香龙虾却是盱眙的,这个地名很有名气,但凡说起小龙虾,肯定要讲盱眙龙虾,这就像说起螃蟹,肯定要讲阳澄湖螃蟹和固城湖螃蟹一样。 在我如今待的南京城,一到夏天,全城满带尽是小龙虾,南京有一句很有名的口头禅,你去吃混沌,摊子老板第一句话肯定是,“啊要辣油啊。”可见南京人是喜欢吃辣的,不过口味也挺广的,卖的最火的当属十三香龙虾,麻辣龙虾和蒜泥龙虾。街头的龙虾店也多要加盱眙两个字,貌似离了盱眙就不是龙虾了,一个个都说自己是最正宗的盱眙龙虾,然后一开口又是地道的南京腔调,甚至是川音,反正天底下的饭店就属川菜馆最多。小龙虾和啤酒是南京夏天的最爱,因为小龙虾吃起来没数,随便吃,不像螃蟹一样,那么贵一只,都舍不得吃。吃小龙虾的时候,我们都直接下毛手,也不带手套,直接开剥,先把尾巴给吃了,然后深吸一口头里的虾黄,很多人只吃虾尾巴而把头给拧了扔掉,说是里面脏,怪可惜的,我倒是觉得那里是最鲜的。 我只吃麻辣小龙虾,那是苏皖交接地区的江南口味,小龙虾鲜辣得让人忍不住吸吮手指头,有些人甚至吃得过于投入,把手指也给咬掉了。不一会,桌上就堆积得像座小山包,又辣又爽,叫人欲罢不能。辣了怎么办,当然是喝啤酒了,南京市场的啤酒自然是雪花最多,虽然我嫌它味淡,但是冰镇啤酒一灌,立马能把口腹里那点辣味全然浇灭,舌蕾清爽,顿时满血复活,“老板,再来五斤麻辣小龙虾,多放辣。”你看吧,这就是南京的夏天,一个全被龙虾和啤酒占领的城市季节,南京人全部在啤酒池子里游泳抓龙虾。 作为一个饕客,天南海北的虾子吃得实在够多了,到了海边要吃澳龙,两斤一个,也没有多少肉,吃得不过瘾,对虾也是海里的,水煮清蒸,不过这玩意雌雄同体。相比较海里的虾,我倒是钟情于湖鲜,江南的湖泊池塘里盛产青虾,双螯细长,从齐白石的画里爬了出来,我母亲一直做给我吃,只需水煮方几块姜,蘸醋,我一顿能吃一斤,然后身上过敏,手脚奇痒。平常的小虾,湖边可以抓到,拿东西都用来做了豆瓣酱,江南的人家,家家户户都会调制鲜虾酱,特别方便下饭,近几年的金菜地牌鲜虾酱就很符合我口味,但是我还是喜欢我母亲做的,那种味道永远最为纯粹。 这个,夏天,自然还是要吃小龙虾的,我有一个同学,一直喊我出去吃小龙虾喝啤酒,每次给我打电话,“哥,今天晚上于台搞起啊。”这种笑话真的很普遍,因为我们这里的人,读字爱读半边,盱眙就成了于台,你看多接地气。到了小饭店,大叫一声,“老板,来十斤正宗于台小龙虾。” 2015.7.10于南京秣陵 文/远方不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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