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跑步的起源,那是我们面对巨大的、可怕的未知本能的反应。 撰文:云也退 云也退,作家,书评人,腾讯大家2013年度致敬作家。并译有爱德华·萨义德《开端》、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关注云也退个人微信公号:云也退(ID:yunyetuitui) “你气质真好”,众所周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长得不咋地”。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很怕人这么说我,好在运气不错,至今出门见人,最常听到的评价是“你气色真好”。 这不是恭维——没什么好恭维的。在我放弃熬夜之前,每次出门前总是到附近的健身房,踏上跑步机,跑上二十分钟到半小时,再洗个澡。这是我保持“气色”唯一的偏方了。于是,不管寒冬腊月还是朗朗炎夏,脸上总有两块红色渗出来,让人觉得,这家伙即使其实并不健康,起码也是为了见我而急匆匆赶过来的。 虽然爱出汗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但温热感总是极好的。跑步的时候,受氧量变大,线粒体都忙碌起来,一刻不停地把氧分子变成三磷酸腺苷分子,三磷酸腺苷分子再促动全身的细胞工作,于是皮肤很快热了,就像迪斯尼老片子里常常出现的蒸汽火车头,一发动就全身抖动,呼哧呼哧喷着气,踏着节拍和着主角的口哨,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不过,我不因此而讴歌跑步。不管有多少人这么做,我还是想说,跑步很乏味,很没劲。世界上有很多人,对自然规律的接受程度比我们大得多:很多乌克兰美女不觉得三十岁之后变胖大妈有什么丢人的,她们的美得来不费力,愿意换一种活法,反正不妨碍她们自我欣赏;你若去沙特、阿曼、阿联酋这些地方走走,跟贝都因人聊聊天,他们会告诉你,他们接受神的一切安排,穷或富,胖或瘦,土地产不产粮食,都不在话下。 坚持跑步靠什么呢?最简单的:靠镜子,你得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你才有坚持下去的动力;其次靠磅秤,磅秤上的数字让你牵心挂肚;当然还有别人的夸赞。我觉得只有不多的人,是真能从跑得酸痛的腿脚里得到“我很健康”的感觉。跑步的人要晒数据,晒里程,提醒自己或别人:我在努力哦,我又 cover 了多少公里哦。不过,你若只把数据留给自己看,是否还能得到持久的动力呢? 我不是个爱晒的人,我不希望有人看到我跑步,知道我跑了多少。跑是我的需要,是下意识的,因为心里时时产生逃跑的欲念。我想逃。 最早有这种体会,是一次爬山,那座山是新辟的景区,四下无人,山路很容易走,沿路还有些刚刚立好的名人诗词碑,字都是新刻的。我逍遥自在地走,如果我是古人,一定边走边啸,看到远处山体上冒出一行黑色大字“危险,此处山路禁止通行”,依然行走如故。 那行字还远着,脚下突然没路了。就在那时,我两腿发软,从来没有软得这么厉害过。底下倒也不是险峻的深渊,只是一个寻常的谷,但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往后推去,我会转身,开始快跑,踢踢踏踏,越跑越快,两边刻着古文人头像的石碑,这会儿都成了魔窟里的围观者,嘲笑这个冒冒失失、跌入陷阱的活人。我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见到来时的一个亭子才驻足喘息起来。 这是我一个人时,第一次和自己的恐惧相遇。跑是唯一的解脱,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让自己动起来,好像敌人扫射的时候你必须在地上滚动,哪怕不慎滚到了枪子的目标下,活下来的几率也比一动不动更高。我不知道,周围人的敌意和我的跑,哪一个发生在先,哪一个发生在后。可我知道跑着是安全的,不美丽,但是安全。 后来读《鲁滨逊飘流记》,读到鲁滨逊在荒岛上独自度过了十五年后,第一次在沙地上发现了一只脚印,心头便一紧,知道情况要起变化了。但是,脚印是左脚还是右脚,大脚还是小脚,他没说。常人立刻想到要做的事:把自己的脚放到脚印边上,看看它是不是自己留下的——鲁滨逊也没有做。 他的直接反应——也是跑。笛福没说,但我觉得他跑起来了,跟行至穷途的我的反应一样,有如一只装满了恐惧的杯子。想象一个遥远的年代,那个我从他身上继承了百万分之一血液的人,左手擎矛,右手执石,面前出现了一头巨大的猛犸象。周围都是部落里的猎人——他会进攻吗?不会,他把武器一丢,落荒而逃。 这才是跑步的起源,那是我们面对巨大的、可怕的未知本能的反应。 我曾经在乡间跑步,没有一条田埂是直的,有时深一脚浅一脚,偶尔惊起烦人的狗吠,我却跑得更欢;我曾经在碎石遍地的沙漠里跑步,没有任何一眼可见的地标指示方向,就是茫无目的地跑,然后折返,想象自己身处荒岛。更多的时候我在有人的地方跑,在街道上,道路时而宽时而窄,时而踩到一块翘起的地砖,我觉得所有人都在看我——我必须摆脱他们。 跑步给了我一种疏离的表情。与我见面的人,都不知道我刚刚做出过逃跑的动作。越是成长,就越是想逃,像古人对战一样,短兵相接之前,先退开一箭之地。跑起来后,一时间所有人都变成了萍水之客,身上轻松了不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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