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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已经多年不酿米酒了。 午饭后从母亲那回来，倒了三次车，在寒风冻雨中步行半小时后回到住处。打湿的袜子从脚上脱下来时，竟有一丝暖意从脚背传来。满身的寒气让我禁不住想喝点热水。拿杯子时瞥到餐桌上有罐酒糟，便有了开水泡酒糟的念头。 滚烫的开水欢快地扑入白色瓷缸里，香甜的雾气应声从杯底腾起，热情地亲吻着我通红的鼻子、双颊和那对硬硬的耳朵。凑近杯沿，深吸一口甜气。温浓的米酒香从我的鼻腔滑进我的脑海里，钻进了我的身体里，又从我的毛孔里钻了出来，逃得不见了踪迹。紧绷的头皮和僵硬的身体随之松软起来。轻呷一口，一团暖流犹如一双温厚的手，从我的后颈一直熨向尾骨，扩散，抚遍全身。 手捧茶杯，蜷于沙发一角。此刻，我只想久久地懒懒地迷陷在这香柔的雾团中，不愿醒来，不愿动。 我任性地沉醉于这温情之中，但思绪还是飘回了十几年前。 那时，家里很穷，要种近二十亩地才能维持一家人的温饱。父亲不单要耕种自家的二十来亩地，还要帮别人家耕地以换取一些现钱贴补家用。有时，父亲站在辘轳上就睡着了。一天辛苦下来，父亲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就着自家地里的青菜萝卜喝上二两小酒。当然，庐山牌的香烟也是要点上一支的。咂吧一口酒，夹两筷子菜，再抽上一口烟，满身的疲惫似乎通通都被那缓缓吐出的烟圈吸走了。烟雾弥散在灶房混沌的光晕里，久久不能散去。 为了让父亲能喝上酒，也为了节省开支，母亲每年腊月都会酿上一大缸子米酒。当放在灶房右边角落里的，被层层稻草包裹着的酒缸，散发出醉人的香味时，离开缸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急急地剥开酒缸的层层外衣，再小心地揭开被棉被重重覆盖着的木锅盖。满缸的米酒犹如一位刚刚发育成熟的少女，娇羞地躲在缸子里。缸子中间的酒娘清澈映人。母亲一饭勺一饭勺轻轻地舀出来，再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口小肚圆脚长的坛子里，让其静静地发酵成一种叫“水酒”的东西。剩下来的酒糟就是我们小孩子紧盼的美食啦。这天，不管一家老小都是要来一碗的。小孩是不能喝水酒的，太煞了。所以，每年过年时，除了父亲喝水酒，我们兄妹仨和奶奶及母亲就喝米酒冲蛋，以庆祝新年的到来。 等开了春，家里就要准备春耕，我们三个小屁孩也开学了。以前早餐没有牛奶面包之类的营养大餐。一日三餐都是吃米饭的。早上没时间炒菜，多半是米汤蒸干辣椒粉，贴锅蒸点干豇豆、南瓜什么的。鸡蛋羹已算是蛮好的菜了。我胃口比较好，什么菜都能吃上一碗米饭。哥哥却挑食得很，经常是在饭碗里打个洞就跑了。小时候，哥哥身体很瘦弱。记忆中的他总是咳嗽，有时咳得背都躬起来了。每当看到他那个样子，我的心就一揪一揪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那样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哥哥经常生病打针，有段时间每天放学后都陪他去打针。他的两个屁股被扎得像马蜂窝似的。有次打完针回家，针眼那里不停地流血出来，手指压都压不住，我吓得放声哭起来了，还好奶奶及时赶来，把我们接回了家。 在那样的情形下，家里是不可能有多余的钱给我们买零食的。我们也从来没想过管父母亲要钱。等到中午放学，我们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因此，回家第一件事便是从厨房拿个碗或杯子，再到奶奶房间打开酒糟坛，舀上一饭勺酒糟，抓一把过年没吃完的已经化了的冻米糖，倒进热水，那白白的冻米糖就像变魔术一样，慢慢地从杯子里升起来了。每次，我都等不及冻米糖完全浸透便开始狼吞虎咽，心想，反正它们在肚子里也会搅和在一起的。小时候，我总会为自己的心急贪吃找到如此体面的科学的理由。一碗酒糟下肚，咂吧咂吧小嘴，将嘴里的冻米糖、酒糟统统咽下时，幸福感和满足感油然而生，人也生龙活虎起来！有时，奶奶的房门钥匙会藏起来。我和哥哥找不到钥匙，进不了房间舀酒糟。但这也难不倒我们兄妹俩。碰到这种情况，我或哥哥便会扛一根长长的竹竿，爬上二楼，小心翼翼地从厅堂的房梁上跨到奶奶房间的房梁上，将竹竿慢慢从没钉楼板的二楼放下去。放稳后，我或哥哥就顺着竹竿“嗖”的一下滑到了地上。然后，再屁颠屁颠地跑去给对方开门。 那时，只要谁饿了等不及开饭，就会泡一碗酒糟来垫肚子。可以说，开水泡酒糟记录了幼时家里的一段生活情形，也让我和家人在艰苦的岁月里多了一份甜蜜，一份温暖。 后来，为挣取我们兄妹俩的学费，父亲背井离乡去了上海打工。父亲外出打工的第一年，母亲酿了酒，而且水酒比往年的味道都要好。无奈路途遥远，母亲酿的酒父亲只能带走几斤。后来，二姑夫来家帮忙春耕，母亲便把一坛琥珀色的水酒送给了他。好酒的二姑夫乐得合不拢嘴。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在外打工，母亲也再没酿过酒。也没有人提议，可能都不忍心让母亲太劳累。 转眼，十几载光阴悄然已逝。生活早已不是当年的光景。以前觉得什么都好吃，什么都想吃，却又没什么可吃。现在恰恰相反，每天下班都在想晚上该吃什么好。今晚的一杯开水泡酒糟，解决了晚餐的烦恼，也勾起了往昔辛酸而又温暖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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