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天无 世上本没有蠢话,说的人多了,便成了蠢话。 比如,“人的一生中至少要有两次冲动,一次奋不顾身的爱情,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读书少,不知这大名鼎鼎的话的来历。百度了一下,方知出自《上得天堂,下得地狱》。我虽未读过这本书,但相信这是一个有切肤体验和良好语感能力的人,才能说出来的。不过,对如此热衷于传播这句话的人来说,地狱他们是不去的,天堂他们是不信的;冲动在他们的人生中显而易见地匮乏,所以要用对冲动的想象,聊以自慰。 布罗茨基说,艺术有别于生活的主要特征,在于没有或者拒绝套话和重复;而生活的主要修辞方式,恰恰就是套话和重复(《悲伤与理智》)。是套话和重复造就了蠢话,而网络的发达恰好为廉价地批发它们,创造了无比的便利。 我和妻子魏天真因名结缘,因缘生情,因情结伴,迄今三十年。我们曾在同一所师大读书,现在又同在这里任教。八卦向来为学生所喜闻乐见,何况目标是他们的老师,是我们这样活生生的“天造地设”的爱情的好素材。但当一批批学生不约而同地套用那几句话的时候,他们的八卦选修课肯定是挂掉了:八卦需要想象力,而套话和重复,也就是蠢话,是想象力的大敌。我们不欢迎八卦只是因为,八卦哪里有人生精彩。 我相信在著书者那里,那几句话一定有很具体的所指。但是,语符在反复的转用中会磨损掉它最初的新鲜、夺目的光彩,甚至发生扭曲和转义。比如,人生更多的值得珍惜的冲动可能就缩减成了这两种;或者,没有过这两种冲动的人会觉得一生白过了——这是蠢话特别害人的地方。顾城说,语言像钞票,在流通中会变得越来越脏。我们之所以今天还需要文学艺术,是为了守住语言最初的流光溢彩,那里蕴藏着人类最珍贵的感受。 去年国庆黄金周,澎湃新闻做了个专题,叫《围观黄金周之独自旅行在路上》。专题选了九位独行客,其中一位是南京大学的女生萧同学。不出意料,她借用了那几句话。不过紧接着她独抒性灵,发了一番感慨:“我觉得人是靠心灵感官生活,如果我的脚步不在大地上行走,目光不在山水间搜索,我还能期待什么。”这番话很能显示文青的特质,因为她居然说“人是靠心灵感官生活”的。人能这样生活吗?不能。但是,人靠什么生活,有标准答案吗?她的生活与你我的生活是一样的吗?或者,可以要求她的生活与你我一样吗? 我和妻子所在的中文系1984级,同系、同级、同班结婚的有十几对。更难得的是,其中的好几对毕业时天各一方,比如一个在广西或广东,另一个在西藏或青海,七八年后才重新走到一起。那时的他们不可能知道“人的一生中至少要有两次冲动”的说法,“文青”一词也还没有出笼,但他们中文学的毒,委实太深。所以,面对经常会有的学生的提问:“老师,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爱吗?”我们哑口无言,就好像我们面对的是这样的问题:“老师,文学有用吗?” 我知道的仅仅是,真爱一定会远离陈词滥调。而文学,不可能驱逐遍地狼烟的蠢话,但至少可以让你意识到,今天,真爱之所以被频频打上问号,是因为我们的语言已不足以去描摹、传达或者畅想,什么是真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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