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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没有故事好听，甚感寂寞；有关书本到手，已在成年以后。《列那狐》即为其中之一。看了只觉得好玩。又是二十来年过去，重阅此书，依然这般感觉。而且新配精美插图，对照读之，好像更有意思。说来我对《列那狐》的感想，无非就是这样；此外再讲什么，总归多余。
我们平常写书评，往往赋予作品一些意义；要谈《列那狐》，倒该反其道而行之，去除论家硬给涂抹的油彩，显出它的本来面目。《列那狐》在中世纪法国口头流传，由民间诗人写为长诗，计二十七组，三万余行；以后屡经文人改写，现在所见中译本系散文体。要论它与当时社会的关系，顶多说以一只既是英雄又是恶棍的狡猾狐狸作主角，不无非圣无法的倾向。至于“主要表现代表新兴市民阶级的列那狐同象征封建权贵的大灰狼夷桑干反复较量以求得生存的努力”，抑或“揭露封建统治阶级的丑恶和腐败”之类说法，非但丝毫不着边际，反而唐突了如此灵动鲜活的东西。假如有人受了误导，以为“从中可以看到法国社会的巨幅画卷”，只怕会空手而归。附带说一句，反映社会现实，究竟是文学的性质，抑或只是文学史上某些作家的愿望，恐怕还有待商榷；至少对《列那狐》一类民间故事，不妨网开一面。 此外这种故事的教育作用，也没有必要强调过分。现在一般称为“童话”，以为既是给小孩子看的，就要有训诫意义。这里前后两层意思都搞错了。可以引知堂一番话来解释：“民俗学中分所有故事为三类，一神话（Mythos），关于天地开辟，神人行事，文化和物类起源等事，二传说(Saga)，关于地方人物的事迹，三童话（M?rchen），内容与一二相似，但无一定的时地与人名，也不信为史实，只是讲了听得好玩的。这第三种现在用了日本输入的新名词称之曰童话，其实这并不是只有儿童要听的故事，尤其不是儿童读物，它的原意是‘希奇事儿’，所以上边可以加上民间二字，若是如文去硬解释‘民间童话’的意义，就很有点讲不通了。”（《〈乌克兰民间故事〉凡例》）《列那狐》即在这第三种之列，原本是大人之间传诵的故事。 既不反映现实，又无教育意义；那么这种故事，小孩子听了作甚。殊不知《列那狐》等的好处，就在这里。前面提到“童话”一说，始于翻译史上的误会；现在却要强调，此类民间故事，充作童话倒也合适。小孩子听讲故事，好玩是唯一要求；《列那狐》恰恰能够满足。我们合该佩服前人对动物观察真切，揣摩细腻，描写传神，非但狐狸活灵活现，狼的愚蠢，猫的聪敏，鸡的无辜，也都生动极了。这些正是小孩子最欢迎的；倘若非要添加道德训诫不可，他们既听不懂，也不要听。知堂谈对童话的看法，“觉得最有趣的是有那无意思之意思的作品”，也是这个道理；他说：“我说无意思之意思，因为这无意思原自有他的作用，儿童空想正旺盛的时候，能够得到他们的要求，让他们愉快的活动，这便是最大的实益。”（《儿童的书》）前面提到非圣无法，实为文明普被之前人类的正常想法；这在《列那狐》以及格林童话等中都有所显现，就连后来文人如安徒生编写的某些故事亦是如此，然而却与儿童心理不无相合之处。但是既不必期望小孩子会跟列那狐学本事，也无须担忧会随它长坏心眼，他们只是藉此知道动物之间有过这么档子热闹事罢了。至于道德教育，要等他们长大一些，足以接受，再来施行不迟。 《列那狐》小孩子听了好玩，大人读来亦复有趣。一方面，正所谓一点童心使然；另一方面，即便成人读物，消遣也是需要。或者以为这岂不把此等古典名著看轻了，其实不然。好玩有趣，在文学作品乃属非常难得，大约也只有《列那狐》之类来自古代民间者才能达到。直截了当地讲，没有意义，这就是意义；至少胜过后人所强加的各种意义。 （原标题为《话说一只狐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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