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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远| 西门庆的“干娘”和“干爹”

 青梅煮茶 2015-08-07

“干爹”已经是一个很暖昧的词了,如今因为一则新闻,更增加了这个词的复杂性。四川某县领导干部以廉政名义公开集体宣誓——不以任何名义任何形式与任何人“打干亲”“认干爹干妈”,既不认别人当“干爹干妈”,也不当别人的“干爹干妈”。据说宣誓后,有些“干爹干妈”与“干儿子干女儿”真的脱离了“干亲”的关系。

这则新闻至少说明一个问题:干爹、干妈与干儿子、干女儿,已经成为一种很不正常的,比“违反社会主义道德”更不堪、更值得警惕的人际关系。由此想到一个很有名的古人,西门庆,他就是一个热衷“打干亲”的人。

当然,西门庆只是一个艺术形象。但看看西门庆与他的“干爹”“干娘”的故事,咱们就会大致明白:自古至今,很多中国人为什么热衷于“打干亲”,认“干爹”“干娘”?

不过是为了权力、金钱与性。


西门庆的“干娘”是谁?王婆。

那个经典的情欲、谋杀与复仇的故事之开始,是这样的:刚刚被叉杆打中头巾猛然发现潘金莲美色的西门庆,踅入武大郎潘金莲家隔壁的王婆茶坊里来,打听美女底细,开口就问:“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

这话颇具明朝市井俚语之妙,两人的对话简直就是一出小品。西门庆是个有钱的急色鬼,王婆则是个贪婪的心理大师。一拍即合,越说越投机,最后达成拉皮条的协约。西门庆对王婆承诺:“干娘,端的与我说得这件事成,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

西门庆与王婆社会地位悬殊,一个是县里土豪,一个是流氓无产阶级。上流社会的西门庆,为什么要认社会底层的王婆当“干娘”?

其实这个“干娘”,是古代北方对老年妇女的一种比较亲切的称呼。但也可能西门庆小时候,确实认了王婆做干娘。在中国民间,以前“拜干亲”一般都喜欢认儿女较多或贫寒的人家。因为儿女多的人家,孩子就像成群的小动物一样,容易长大。

不管怎么说,王婆这个“干娘”,对于西门庆来说,是非常廉价的,最多值十两银子。叫她“干娘”,只不过把她当成便宜的淫媒,以此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性。王婆也深知这一点,为了银子,她有“理论”、有步骤、有技巧地促成了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苟合。当奸夫淫妇事情败露后,王婆为了几两银子,竟然唆使二人谋害了一条人命。

相比于这个廉价的“干娘”,西门庆认“干爹”,那可是费尽了心思、花足了银子。

西门庆的“干爹”是谁?蔡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奸相。

一个是外地的小“壕”,一个是京城的大官,他俩是如何神奇地发展成为干儿子与干爹关系的?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是通过这么一条链条最终给自己整了一个干爹的:蔡府门房——小管家高安——大管家翟谦——蔡京儿子蔡攸。

一路打点,终于见到蔡京,送上厚礼:金壶玉盏、锦绣蟒衣、南京纻缎、汤羊美酒、异果时新。蔡京一高兴,现场办公,找了张空白委任状,填上西门庆的名字和官职。于是,商人西门庆,摇身一变成公务员西门庆了,还是个重要岗位——提刑所副千户,相当于公安局副局长。

当然,买个小官当当,不是西门庆的远大理想,他渴望与当朝权贵发生更密切的关系。众所周知,要实现这个目标,必须有一个从中牵线的重要人物,比如领导的老婆、孩子、秘书、司机等等。西门庆公关的重点目标是蔡京管家翟谦,他不仅给翟管家送银子,还送女人。翟管家有什么事要做,喜欢找西门庆买单,西门庆也经常找翟管家帮忙,比如想认蔡京当干爹。翟管家很帮忙,没多久就促成了此事。

那是蔡京过生日的时候,西门庆准备好20扛生辰礼担,亲自到东京拜寿,成功当上了干儿子。


这是一个渴望成功的年代。有人说,我要当领导;有人说,我要当富翁。但成功并不容易,于是有人把目光转移到自己的孩子身上,有人说:我要当领导的爹,有人说,我要当富翁的爹。这样搞得孩子很辛苦。还有人更具一双慧眼,更懂终南捷径,说:我要当领导的干儿子,我要富翁给我当干爹!

相比于自己奋斗、自己下一代奋斗,找个已经奋斗成功的干爹,自己要少奋斗很多年——虽然没法跟干爹的亲生儿子相比。

西门庆如果不找蔡京这个干爹,纵然自己作为奸商奋斗一辈子,也不过是一个大奸商。而且抗风险能力差,很容易变成一头养肥了被杀掉的猪。

有了干爹蔡京这个巨大的保护伞,西门庆自然在地方上为所欲为,无人敢管。《金瓶梅》书上写道,西门庆把自己家变成了当地官场接待的私人会所,他家因为堂庑宽广、院宇幽深,官员们都喜欢把宴席摆在这里。吃喝还有娱乐,都是超规格标准,每次象征性地给一点钱。西门庆虽然倒贴不少银子,仍乐此不疲——他可从不计较一桌酒席自己是赚了还是赔了,他要赚的在这桌酒席之外。他勾结、笼络官员的手法,今天仍被沿用,例如他对蔡蕴的收买。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比《水浒传》中的西门庆,要长命得多,也要复杂得多,超越了一个淫贼的简单身份,简直就是官商不分、权钱交易的典型,他勾结、笼络官员的手法,今天仍被沿用,例如他对蔡蕴的收买。

蔡蕴也是蔡京的干儿子,在蔡京的关系网上,他的地位自然比西门庆要高。他读书读得很好,还考上个状元——能得状元,估计也有蔡京的影响。大管家翟谦特地给西门庆来函,说老爷之假子蔡蕴“奉敕回籍省亲,道经贵处,仍望留之一饭,彼亦不敢有忘也”,意思是说请他接待一下新科状元蔡蕴,吃顿饭什么的。西门庆自然知道蔡蕴是个值得长期经营的人,于是隆重接待:举行欢迎晚宴,席间请了三四个风流的戏子轮番敬酒,又陪着到花园里下棋取乐……蔡状元很感动,又喝了点酒,便向西门庆索要银两。西门庆自然大笔银子奉上,他知道,蔡状元日后会是他的金山银山。

果然,蔡状元后来成为巡盐御史,这可是大宋年间肥得流油的官职。他又来到著名的西门会所,西门庆仍然高规格接待:一顿宴席就吃掉了千两银子。但现在蔡蕴已经不缺钱了,西门庆知道他想要什么,酒足饭饱后,蔡御史面前出现了两大美女,当地名妓董娇儿、韩金钏。这蔡御史一番谦让后,携二妓女之手进入轩内,并最后留宿董娇儿。请吃请嫖,金钱贿赂加性贿赂,这种手法至今仍延续在不法商人与官员的交往中,在各种案件中得以披露。被请者很满意,蔡御史手里掌握了国家盐业专卖的大权,提前一个月把当年的盐引批给西门庆,后者把这些盐卖掉,一次就赚了大钱。

这就是两个干儿子的利益交换。

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认“干爹”由来已久。早在《诗经·小雅·小苑》中就写道“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古人以为蜾蠃有雄无雌,无法进行交配生产,没有后代,于是捕捉螟蛉来当作义子喂养。但在历史上,“干爹文化”更多呈现为无耻者趋炎附势、攀附权贵。干爹与干儿子之间,通过非血缘的“父子”“父女”称呼,形成人身依附,建立一种利益交换、彼此利用的关系。简而言之,形成一个以“干爹”为核心的权钱、权色交易小圈子。

正因为认干爹能够带来极大利益,所以历史上认贼作父、认娼为母的丑闻很多。比如中国历史上太监擅权现象严重,所以无耻者最喜欢认的干爹群体中,太监就是其一。

明末大太监魏忠贤,本无子嗣,可当其权倾朝野时,满朝文武奉其为“干爹”。魏忠贤则通过“干儿子们”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豢养起“十狗”“十孩”“四十孙”等大小爪牙,大肆滥杀无辜,排除异己。

“干爹”少,想当“干儿子”的又太多,所以能够攀上这层关系,也不是件容易事。历史上那些为了认干爹而不择手段、不顾廉耻的家伙,很多很多,今天来看他们的一些奇葩手法,仍然叹为观止。

北齐时代奸佞之臣和士开,通过拍马钻营,一路高升到宰相,权倾朝野。此人专权8年中,诛除异己,作威作福,一时嚣张气焰,难以书表。趋利附势者络绎不绝,一些朝廷官员为了保全地位,或求得升迁,也纷纷依附和士开。最奇葩的是这么一个人:和士开病了,他赶紧去探望,恰好遇见医生说和士开的伤寒病很厉害,只有喝黄龙汤才能痊愈,黄龙汤实际上就是大小便混在一起。面对这么一碗臭烘烘的“药”,和士开皱着眉头,满心不情愿。来探望的这个家伙一看,赶紧说:“大人,这是治病的良药,如甘泉美露,让小人先喝一盏替大人尝尝。”说罢端起一碗,一饮而尽。和士开一看感动得不得了,当场认此人为干儿。

清人笔记《杌近志》也记载了一个很奇葩的故事:汪太史的老婆认梁瑶峰做干爹,冬天上朝,脖子上挂朝珠冷啊,为了表达对干爹的感情,这干女儿就把朝珠放在自己的乳房间焐热,等干爹上朝时,再掏出来挂在干爹脖子上。有一次人多,干爹都害羞了,她也不管,把带着体温的朝珠,郑重其事、深情脉脉地给干爹挂上。纪晓岚因此还写诗讽刺道:“昔曾相府拜干娘,今日乾爷又姓梁。赫奕门楣新吏部,凄凉池馆旧中堂。君如有意应怜妾,奴岂无颜只为郎。百八念珠亲手捧,探来犹带乳花香。”


公元757年农历正月初一,安禄山54岁生日那一天,被自己的亲儿子安庆绪与干儿子李猪儿一起联手干掉了。

安禄山特别喜欢当干爹,据说曾认了八千干儿子,他本身也是个著名的干儿子。历史记载:天宝十年正月初一,是安禄山的生日,唐玄宗和杨贵妃赐给安禄山丰厚的生日礼物。过罢生日的第三天,杨贵妃特召安禄山进见,替他这个“大儿子”举行洗三仪式。杨贵妃让人把安禄山当作婴儿放在大澡盆中,为他洗澡。洗完澡后,又用锦绣料子特制的大襁褓,包裹住安禄山,让宫女们把他放在一个彩轿上抬着,在后宫花园中转来转去,口呼“禄儿、禄儿”嬉戏取乐。

安禄山比杨贵妃年纪大16岁,他主要是为了这么一个逻辑——我做了皇上最宠爱的贵妃的干儿子,皇上当然也是我干爹。果然如此,当这个貌似忠厚实际狡猾的大胖子,变成皇帝贵妃的大胖干儿子后,受尽优待。

这对史上著名的干娘与干儿子,给后人留下了很多暖味的想象,例如“禄山之爪”的典故,就是今天“咸猪手”的意思,野史称,安禄山私下对人说:“贵妃人乳,滑腻如塞上酥!”《资治通鉴》一本正经地写到:“自是禄山出入宫掖不禁,或与贵妃对食,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上亦不疑也。”皇上确实很信任他,安禄山肚腹肥大,一次玄宗问:“吾儿腹中何物,却如此庞大?”安禄山应声道:“臣腹中更无他物,唯赤心耳!”玄宗无比高兴,赏赐无数。

但恰恰是这个干儿子,起兵反叛,“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从此终结大唐盛世,开启此后200年战乱。他把干爹逼走四川,并间接在马嵬坡害死干娘。也是报应,安禄山最后也死在自己最信任的干儿子李猪儿之手。

李猪儿是个太监,安禄山很宠爱他。安禄山肚子大,每次穿衣系带,需要三四个人帮忙,两个人抬起肚子,李猪儿用头顶住,才拿来裙裤腰带穿系上。安禄山临死前,已经双目失明,李猪儿拿刀朝他著名的大肚子捅去时,安禄山摇着帐幔大喊道:“这人是我的家贼呀!”喊罢就断气了。

所以说,基于利益博弈建立的干爹干儿子的关系,其实并非牢不可破。尤其是利益纠葛太深,彼此又极熟悉,一旦发生利益冲突,往往是致命的。例如三国时期的吕布,先后认过丁原、董卓、王允三个干爹,赢得了“三姓家奴”的绰号。他认干爹时,态度诚恳,但他干掉干爹的态度,也很坚决。

但这事似乎也不能全怪罪吕布,他毕竟只是被干爹们笼络的一枚棋子。在那个乱世中,很多人都想通过这种结干亲,来笼络非血缘关系的能人为自己效劳。所有的温情面纱背后,都是残酷无情与自私自利的。例如著名的“干女儿”貂蝉,就被干爹王允当成连环计、美人计中的棋子。在历史上,对王允的评价很高。不过从今人的角度来看,貂蝉的这个干爹,无疑是一个极具心计的家伙,干女儿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有着漂亮皮囊的工具。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因纵欲而亡,他的干爹蔡京,继续招收干儿子;同为干儿子的蔡蕴,假惺惺地表示了哀悼。

如果不消除这种通过人身依附来企图实现隐秘与“安全”的权钱、权色交易的土壤,西门庆这种人,还会顽固而狡黠地生长于各个年代,集体宣誓不“打干亲”,也会沦为形式。因为,这种基于利益的人身依附,虽然彼此之间不会有所谓的绝对忠诚,但蕴涵着腐败和利益交换的必然逻辑。

作者:关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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