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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尽日灵风不满旗 | 评《刺客聂隐娘》

 真友书屋 2015-08-12

侯孝贤导演未曾提及他读李商隐诗,然而《刺客聂隐娘》对刺客之道、电影之道的重塑,深得李商隐诗之秘——前述之灵、尽与不满。


看罢《刺客聂隐娘》,耳边留下的,尽是风声猎猎。

然后我想到了“尽日灵风不满旗”——这是李商隐我最喜欢的一句诗之一,这不满、这未遂,背后是尽日的灵异、尽日的流动不息,窃以为,这是中晚唐美学的最微妙之处,这里面有跌宕踊跃,不只是颓废。

恰恰李商隐与聂隐娘,同有一个隐字。隐,从耳从心,以倾听者之姿,引人入胜境——李商隐最神秘之诗《燕台四首》及无题诸作,均是这抒情者无限后退然后使读者替换其中,觉琳琅满目,然后返照灵风不满之空。侯孝贤导演未曾提及他读李商隐诗,然而《刺客聂隐娘》对刺客之道、电影之道的重塑,深得李商隐诗之秘——前述之灵、尽与不满。


电影深诣诗意,道尽中晚唐的声色绝境。

:聂字正体有三耳,再加隐字一耳,女侠遂比我们有了双倍的听觉。听者是停伫、引弓不发的,一发则取人性命于五步之内。侯导的武戏,大远景,风动幡动,人的动却压至最简约,短兵相接,只闻其声,伤亡延宕其后;侯导的文戏,寡言语,听门轴声回廊声与鸟鸣水滴,人物向着空无说话而少对话,把倾听更多让渡给观众。

:内景里大片的阴翳,此外是金与石榴的红——恰如李商隐诗云“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隐娘从师之后的孤绝、之前少年时代爱情的难言之隐,“断无消息”,悲哀尽在其中。外景固然是山河无尽,氤氲始终流动生灭,人于其中低微不显,而与万物齐,电影所本的“志异”竟尽见于山林、气、水之异,最魔幻的一段纸人行异也归于这些基本元素中,无须花巧变幻,却摄人甚。


隐娘身为刺客,心却是侠。当其身潜行山水楼阁之时,如影如魅,遵行的是其尼师的“剑道”;当其心隐有余哀,每于人情柔弱之际留手,使刺杀未遂,反而遵行了侠之大道。电影中隐娘三次刺杀,第一次手起刀落,第二次是怜小儿而未遂(原著里是延迟了杀,但最终还是杀了),第三次隐娘坦言“不杀”——勿论是因为顾念生灵还是顾念旧情。以刺客的价值观,隐娘失败了,但以独立之人而言,隐娘一退而醒悟自我的存在,其后与其师交手而终不回头,也是因为自我独立所需。

灵风不满旗,除了因为风,还因为旗本身也灵异,它一边固守旗杆不动,一边却不断把力量卸与四周的虚空。聂隐娘的格斗术,以弱小身躯、三寸极短的匕首,能敌砍力凌厉的唐刀,道理在于此;隐娘一介女躯,辗转于中唐朝廷与藩镇的角力之间,而终能全身退,道理亦在此;侯孝贤拍摄武侠电影,不用其他当代华裔导演乐此不疲的种种奇技淫巧或虚张声势,却其格自高、俯视喧嚣,道理仍在此,他秉承的是和隐娘一样的:否定的美学、哲学。


大时代中,人因为说“不”而确立自身,而不是随波逐流。在《刺客聂隐娘》里的山水,并非都是如我们习惯想象的东方美学那样浑然和谐,它们流动,但随时停顿,一如剪接加之于李屏宾流畅的运镜之上的空缺——两重留白,就成了对留白的反驳。表面上这是所谓言有尽意无穷的传统,实际上是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艺术的断裂疏离。李商隐的诗比王维更有现代感,就在于他的否定与断裂,聂隐娘的前半生也充满了否定与断裂,勿论是被动还是主动的——直到她遇见了磨镜少年。

“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晚唐诗的另一代表温庭筠(与李商隐并称“温李”)的意义在此。镜子的象征,在电影中经历了道姑传递给隐娘的“青鸾对镜”的孤绝,和少年磨镜的修护,无疑,少年更像温庭筠,道姑更接近李商隐。因为青梅竹马的田季安之缘的断裂,隐娘只能像她师父一样选择孤鸾对镜,但在她先是发现了田季安与瑚姬之爱的胶漆(意象上直接呈现为田与瑚共舞,区别镜中鸾的独舞),后是在少年镜中自然一笑,隐娘的孤绝渐渐获得弥合。

李商隐当然写过镜子,而且必然联系到孤鸾:“玉匣清光不复持,菱花散乱月轮亏。秦台一照山鸡后,便是孤鸾罢舞时。”(《破镜》)孤鸾之所以孤,除了因为外力拆离,还因为自身曲高和寡,如果连镜子都背叛了她,她不惜罢舞。幸好在聂隐娘这里相反,侯孝贤的曲高也没有和寡。

《刺客聂隐娘》立意高拔,意境高远,按说这样的一部电影会很沉重,的确,我在观影的大半时间都不自觉地如片中舒淇那样咬紧着牙关,其父聂峰的表情简直就是中唐的表情:泰然待死的脸,更添沉重。

但电影出处超脱如“事了拂身去”的聂隐娘,侯导把轻重互易如戏泥丸,不说话的磨镜倭人妻夫木聪的出现就是转折点,随着他,风景渐渐出现了人烟,苍茫四野渐渐莺飞草长。编剧与导演把握了这个神秘人物的隐喻性,在原著里他就是一突兀出现的磨镜少年,隐娘一见便执意要嫁给他,而故事始终没说为何。电影却挖掘了磨镜的深意,在琢之磨之而后,隐娘看清了被传奇、师训、家国等等荫蔽了的自己真容。

侯孝贤对戏剧性的把握得小津安二郎、黑泽明与胡金铨三者之妙,又不同于三者,盖三者学习的主要是日本传统艺术的压抑与释放之度,而侯导本片直接承接唐朝艺术的大气、洗练和自由,以前只有徐克和邱刚健以奇道蹊径触碰之,《刺客聂隐娘》是一次正面承接。也可以这样说:在对文字、影像与声音琢之磨之而后,侯孝贤看清了隐匿已久的“传统”之真容。


作者:廖伟棠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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