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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上升

 昵称535749 2015-08-16

2015-08-12 14:02 | 豆瓣:zeze

在国内的时候——年轻的时候,我一向被认为是个棱角分明的人。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个赞美的形容,顶多是个中性词,一般来讲还有贬义。我还记得大学时候第一次见到当时男朋友的高中死党——我那年在系里管学生会某个无用的部门(全校最小的系,学生会“学习部”,还是指定的,别问我为什么,总之就我一人,真心不是大官儿),需要搞讲座,就通过男朋友邀请了这位当时已经对互联网很熟悉的死党来讲课。因为是请人家来讲课,貌似也没有什么劳务费,就拿系里的资金请他吃了顿快餐,结账的时候当然是我去付钱。后来男朋友跟我说,他死党叫他跟我分手,理由是我这个女生“太厉害”。我想来想去,请他来讲课自然是客客气气的啊,哪里“厉害”了?话说我少年时期就四处跑采访,起码的待人礼貌总是有的,和同龄的学生相比,只可能更周到有礼。那么大约是因为我不由分说一定要付钱?可是公事公办,这也不是我的钱,也绝非我不给他面子对不对。当然,也可能本人言谈举止各个方面都显得太强势,习惯了而不自知。总之,我从来就知道,我不是那种特别招人待见的女生,不光女生不怎么喜欢我这种棱角分明的性格,连很多男生都受不了我。虽然我也不特清楚这到底有什么错,或者我能怎么改进,但是对这个事实还是挺有认知的。

后来出国之后,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我一夜之间成了不多讲话的人。因为说不出什么来,而且也不懂,没有特多可说的。学校里都是美国教授和同学,学业和文化上我处处要学都来不及;读书时候同住的朋友都是早我几年来的留学生,有经验,有车,有学生会,有同校的朋友,对当地生活之道比我这个从零开始的新人要多懂很多;工作了身边的中国同事又都至少大我15岁,基本都属于“长辈”,修车找律师看牙买机票都早搞出了一套。总之就算不被大家教(训),我也没理由没机会在人家面前“厉害”。恋爱的时候,骆总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说什么我也信,说去哪吃喝玩乐我就跟着。原先人脉广泛能说会道能歌善舞的优等生小姑娘,这下想泼辣也难。

毕业十年后和当年的导师吃个饭,他特别惊喜地赞了我好几次,说哇塞当年那个刚来美国的小女孩现在都这样了。要知道他是人类学博士,语言能力无比精湛连骆总都经常听不太明白他说话,第一学期他的课必读读物就是neuromancer,至今我都想不起来我是怎么通过的。我乐,说:当年你觉得我特别弱智吧。他笑笑说,其实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人家也觉得我弱智。好吧,既然你自己都有这样的个人经历你为啥不能给我点benefit of the doubt呢亲?所以说在异国他乡一夜之间不得不失去一切优势从头开始的人也不只我一个。

反正这么一来,我就发现了我自己的另一面。原来,我也不是一定要领头儿,非得凡事由着我的人啊。其实我并不挑剔,也不是不能“弱势”,经常可以很沉默,也无所谓是不是总是对的。原先的那些,也许是惯性,也许是跟不同的人在一起,也许是年少,也许是国内对女孩子的要求标准不同(即便我拿出原来的劲头儿,在更aggressive更直接的美国人之间也不算怎样),当然更可能的是以上都包括。

总之我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如果我跟大学的朋友说,我工作之后被人呼来喝去,被人欺负,受各种委屈,很久都抬不起头来,估计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在编故事。记得有一年见到临时来美的大学师姐,师姐阅人无数,聊了一会就盯着我看,用又不解又可惜的语气说:你变了哎——棱角都没了。我又如何解释,只能说:老了。其实何止棱角,她大概想说,原来的风采也找不见了,人变得常微笑,擅赞同,甚至模棱两可,蝇营狗苟。真的,也许在国内工作一个星期内能站稳脚跟的,不知为何,在这边会花掉我三个月,甚至更久。经过落脚的阶段之后,一般来说,我都是以特别好合作、自己多做来补空、宁愿吃亏也会说yes的面目行走江湖的。回家抱怨最多的是谁谁又提不合理要求了,然后骆总就会问我:你干嘛不说不?然后我就被噎得没话可说。我倒真的跟美国这边的朋友说过,我在国内被人嫌太强势,不好相处,大家都说:神马?你?别扯了!然后还一齐用“你人这么好我好爱你”的眼神制止我继续胡扯。

可能,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其实内心里,都是一个人,都是我自己,也都不是我自己。她们俩,都活在一种自己的意愿和周围人的judgment混合搅拌起来的混沌状态里面,也分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知道,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不顾别人的眼光,blah blah blah,但是怎么才能做到呢请问?所有教我们背这种鸡汤的老师啊作者啊,都没有告诉过我,怎样才能不在乎外界的反馈、不质疑那一面一面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哼哼。从棱角太分明遭人诟病,到几乎没有棱角被人欺侮,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我更不知道,哪个样子才更好一些。当然,我不喜欢被人欺负,我也不想受委屈,但是显然的,我无数次选择了宁愿受委屈也不说no,是因为比起受委屈,我其实更不愿意“不受委屈”——至于我更不愿意的是什么,这可以找个心理分析师聊上半年。

这个星期跟a在slack上来来回回的扯皮,他这个纽约老板的派头,辩论和讨价还价的方式,也实在让我头疼。反复来回断断续续至少吵了俩钟头。今天在机场等飞机的那点时间,他也不闲着,连珠炮一样的发我一堆信息。姐正好身有微恙,窝床上养着,身上不爽,心情倒还平静,就一拍子一拍子的把他发过来的球接了,递回去。我知道他是在跟自己论战,我也知道他习惯了什么事都要push,我还知道作为老板他一定要我认输不管我说的是不是都特别在理。更关键的是,我知道其实说到底,他的抓狂是因为压力,而我们之间本来也没有不可化解的分歧。所以我能退一步的时候,就退一步,但是底线死死的守住。退一步并不是认错,而是对他说的表示赞同。每进一步,都肯定他的观点我很理解。他一开始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我就用他的句型点出我为什么据理力争的原因。

最后,他要登机了,我回了一个简单的ok。

三分钟之后,他回我一个:you are tough.

我:huh?

他:you are tough. toughness. in a good way.

我:i will take it as a compliment. lol

他:it is a compliment. you are not a difficult person, those who are have been let go. i like that you are tough.

我:thanks. safe flight.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似乎还是第一次在工作中被人说tough.

之前,被我前老板说过you are extremely aggressive一次,是因为她背叛我,我表示我不干了你随便吧,她急了,拉我去喝咖啡聊这个。我说:你要我继续跟你干,我得把我的目标告诉你。如果你不同意,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你同意,但是觉得我还没有ready,没关系,我可以继续努力,我只要你诚实地告诉我--我的目标是,我要跟你干我就是你的二把手,而不是你手下一帮喽啰中的一个,我实在没有兴趣跟不配与我竞争的人一起狗咬狗,实在浪费我时间对我太侮辱。你可以觉得我自高自大,或者你觉得我想要的你根本给不了,那你告诉我,我也有个底。然后她就往椅背上一靠,苦笑道:you are extremely aggressive。我说:no, those who are extremely aggressive already got what they wanted, i'm the one who did all the work and still here asking you this question -- I'm the loser, and I'm tired of being a loser.

我想,那是我第一次正式地对不公正的待遇说no。是我第一次正式地选择不被别人随便选一个什么就接受。我依然不同意她说的extremely aggressive,我知道她也是不习惯我这么一个埋头做事不争不抢的人亮出这样的底牌,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被人揉搓惯了,突然咬了一口。其实我自己也不习惯,后来自己也琢磨了好久。但是我也知道,我完全无所谓她这样说,甚至无所谓她说得更严重,因为我受够了,别人再说什么也不能让我比维持现状更不爽。

回忆年少的时候,表面上棱角分明的不招人待见的小姑娘,其实也不过就是外强中干的货。并没有说过no,也没有伤害过谁。只不过不低眉顺眼,只不过有想法忍不住藏不起。如果触到了大男子主义的敏感自尊,还会见一面就被人劝甩掉。外表强硬,内心里却会为这些林林总总难过、无助,反复考量,徒劳无功地“矫正”自己。后来在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得到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又矫枉过正地成了不敢为自己争取权益的push over,一边纠结被人欺负的不爽,一边却发觉做弱者自有做弱者的好处——虽然被人欺负,却落得受害者般道德上的心理满足。做弱者至少可以哭诉啊,原来被人说太厉害太强势,心里一样是很不爽的却完全难以言表--再说什么岂不都是愈加确定了自己不够温柔得体的丑陋嘴脸?虽然很想告诉那个前男友的死党:大男子主义去死!可是一点儿底气全无。做弱者却可以说:看啊,我都对他们那么好了,什么都做了,他们还这样对我,55555。

所以,终于可以证明原来被批评的特点并非自己的本质,终于可以远离因为被批评而内心中绵延不断的、呼应式的、比别人的声音还更严厉更洪亮的自我批评,这简直是一个极好的以毒攻毒法。好像一个被人笑话多年的胖子,发现了厌食症这个好东西,一边痛苦着,一边因为终于摆脱了胖子形象和因为胖而产生的自我厌恶而不惜一次一次地趴在马桶上抠嗓子眼儿。让你们说我胖,让你们说我胖!我吐成一道闪电看你们还说什么。其实,谁又比自己更在乎呢?

我终于在做了一只会咬人的兔子的瞬间明白了,原来表面上的棱角有无、太多、太少,都不重要,被人怎么说棱角这个那个也不重要,对自己来说,也不重要。到把自己逼急了的时候,哪儿还管别人怎么说?别人说什么也难免掺和了他们的利益,难免是有着manipulate你的目的。当心中的声音足够响亮,外人再怎么说你,也就不过是噪音罢了。另一方面,表面如何,其实与内心也没有什么关系,表面再强悍,内心还是一只兔子,糊弄的是谁呢?而内心是一只高昂头颅的角鹿,被人说是猴子、松鼠还是野猪,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不被逼到那一步,不走出那一步,又总也不懂。

这些都没什么,关键是慢慢的,终于变“强”起来,是内心的真正的“强”,跟表面上如何毫无关系。无所谓别人说胖瘦,谈善恶,论对错,自己心里终于自有分寸。也可以回头看看,看出当年的小胖子不过是婴儿肥,并非懒惰丑陋,不值得别人或自己的诋毁;反而是之后的厌食症更病态,更毁身体。然后,可以原谅那么多年间胖瘦两相宜、年少不更事的自己。如今内心的强,靠的是这样的原谅,以及实力、经验、退路支撑着。那样才不是轻狂。

被a说tough,我觉得很好。他这样说,也是因为“吃惊”。表面上我虽然不像自己初入职场那几年那么弱,也还是挺好相处善解人意的,他没想到,遇到关键问题,我可以慢条斯理地寸步不让。内心坚硬了,外表甚至可以更柔和,因为从里而外,不再为保护孱弱的小心灵而随时支棱出满身的刺儿来

不必一边实时警觉地堤防,一边时刻准备着热烈欢迎、一一回应各种风吹草动、人言毁誉。

你可以来挑战我,我自可以不为所动;你可以来评价我,我也自可以按需而取。你奈何不了我,是因为我再也不需要你的肯定,自然不会去上赶着把自己拧成八道麻花,求你喜欢。对那位要求死党甩掉我这个“太厉害”的女朋友的同学,我也本不必彪悍地吼他“去死”,最多给他一句“关你屁事”臊会儿。归根结底,这是因为我终于有了一项肯定自己和喜欢自己的专利技术。那什么,我不在乎你,是因为我有更在乎的人,你猜,那个人是谁呢?嘿嘿。

还别说,这技术的研发周期,真心不短,足足几十年。而开发出来又看着那么眼熟,好像再次遇到年少时候貌似彪悍的自己,只是当年懵懂,看似自尊自爱甚至自强自恋,其实是连蒙带装的赝品;如今绕了一圈回来,才算大概摸到了一点门路。所谓成长,就是如此日复一日的缓慢积累,螺旋般的上升吧。

哇塞,姐的tough,终于藏不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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