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尽管还是国内四大药材市场之一,但其交易体量已然不足亳州的1/10,就是一个小小的安国,也是禹州的四五倍。更有甚者,中药加工炮制技艺因为老药工们的纷纷离世,其“独门秘籍”因后继无人而面临失传。当年享誉全国的禹州“老药工”,如今只剩下朱清山一人了。 最后的老药工 八百里伏牛山行进到禹州这地界突然有些惫懒,收住脚死活不愿再往前走,颍河南去,平川东行,大山的灵气也就留在了禹州。 云外阳翟山,实与嵩少接。 山中采药人,能自辨苗叶。 阳翟是禹州的古称,域内山势纵横,药草丛生,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这里就是重要的中药材集散地。当年阳翟人吕不韦“囤居”秦国公子异人这一“奇货”之前,干的就是贩卖珠宝、玛瑙、珊瑚、琥珀、珍珠等贵重药材的买卖。 连山带川的地理位置,温度、湿度适宜的地理环境造就了禹州这一纵贯古今、闻名中外的“药城”。元世祖至元1年,禹州已成为药材汇集之区,草药填满街市,犹如粪土,故农家深山大壑采药者往来不绝。明洪武元年,朱元璋曾诏令全国药商来禹集结,每年春、秋、冬三个会期。“内而全国22省、外越西洋、南洋、东极高丽、北际库伦,皆每车节转而至,真可谓无街不药行,处处闻药香”。 禹州城进进出出驮运药材的骆驼队、骡子队、马队,浩浩汤汤、迤逦于道,那情形比大唐时期波斯人穿行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还要壮观,当地的中药文化在全国独树一帜。即使到了清代,禹州的“国家级”地位依然稳固,禹州造“保光清凉散”“九天阿胶”等中药,一样行销全国,歆享盛誉。 作为“天下名都”,禹州不仅有源远流长的中医药文化,更有延绵上千年的中药加工炮制技艺。古谚云:“药不经禹州不香,医不经禹州不妙。”因为名医荟萃,大师云集,禹州的中药炮制技术屡经辩难,最终走向成熟,浸、泡、锻、煨、炒、蒸、煮,一药一方,工序繁杂,往往化腐朽为神奇。 但时至今日,禹州在中国药材市场上的地位却变得微不足道。尽管还是国内四大药材市场之一,但其交易体量已然不足亳州的1/10,就是一个小小的安国,也是禹州的四五倍。更有甚者,中药加工炮制技艺因为老药工们的纷纷离世,其“独门秘籍”因后继无人而面临失传。 技不压身 当年享誉全国的禹州“老药工”,如今只剩下朱清山一个人了。 几乎每年的禹州中药材交易会上,从年过古稀到耄耋之年,朱清山都会雷打不动挥刀表演他那“百刀槟榔”的绝技:一个大如枣、硬如石的槟榔,浸泡润制后,在他的刀下转瞬间变成100多片薄如蝉翼的槟榔切片,而且片片见边,形如飘羽,放在手心一吹,见风轻扬,而后缓缓飘落。 朱清山的表演常常让慕名而来的外地客商看得眼热,表演过后,时不时有一些半信半疑的老头老太找上门来,指名要看这套绝活,然后“啧啧”称赞,叹息而去。 把槟榔切成薄片并非只是追求“形式”,而切切实实是“内容”的需要。切片的目的是便于把药物的有效成分煎出来,增加药效,切片越薄,煎出来的药质就越好,越便于炮制时掌握火候,提高炮制效果,也越利于调配、收藏和制剂。 相对于传统工艺,现代化的机器虽然切片快,量多,但切片相对较厚,至多能把一个槟榔切成四五十片,其炮制后的药效自然大打折扣。 在中医药领域摸爬滚打了六七十年,朱清山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眼观、嘴尝、鼻闻、腿踢,什么样的“假冒伪劣”,到了他面前都会无处遁形。 眼观其色。每一种药材,其药效的大小从外形上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药材色泽的深浅,颗粒的饱瘪、大小等几个方面一综合,其品质也就大差不差了。 嘴尝其味。一药一味,尽管有些药材的味很接近,一般人不容易辨认,但每一种药材都有专属自己的“DNA”,朱清山只要拈一片放进嘴里,轻轻一咬,六耳猕猴就得现形。 鼻闻其香。久在药行混的人,对不同药材散发的香气很敏感,不用仔细辨别就能对号入座。药材的品质好坏与其香气的浓郁程度相关,朱清山只需用鼻子闻一闻就能知道个大概。 脚踢干湿。有些药材,量大,价低,没有造假的价值,朱清山就用脚踢一踢装药的麻袋,根据药材发出的声音就能判断其干湿程度,毫发不爽。 朱清山对于全国各地不同药材的秉性了如指掌,凡经过他掂量的药材他都能准确地说出其产地、成色以及炮制后的药效情况。 中药炮制加工技艺是禹州叫响全国的招牌之一,也是朱清山的拿手菜。一药一法,即使是同一种药,要想得到不同的药效,其炮制的方法也会不一样,炮制过程中的炒、炙、锻等火候的掌握,每个环节处理不当都可能影响药物的疗效。 近些年,最让朱清山老人得意的一件事情,莫过于他成功地恢复了九蒸九晒的炮制工艺。 有关禹州九蒸九晒熟地黄的传说在医药界广为流传。禹州熟地黄据传始于药王孙思邈,工艺独特,质量上乘,曾经名传海内外。在清朝宣统三年,禹州历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赵隆太中药堂生产的“赵隆太熟地黄”,在德国柏林“万国博览会”上参展,轰动一时,被列为清宫贡品。只可惜,在1956年公私合营后,其炮制工艺技术彻底失传了。 眼睁睁地看着“九蒸九晒”技艺烟消云散,朱清山心里很不是滋味。早在1997年,他就开始试制熟地黄,经过近10年的反复试验之后,2007年,九蒸九晒熟地黄终于重见天日。国医大师、原河南中医学院院长李振华对之赞不绝口:“‘黑如漆、明如镜、甘如饴’,这才是真正的九蒸九晒熟地黄,别说在河南,就是在全国我也没有品尝过味道这么好的熟地黄。”也正是在李的推荐下,由朱清山监制的熟地黄直接向百年老字号——同仁堂供货,一时成为中药界的美谈。 如今,禹州四大九蒸货——九蒸九晒熟地黄、九蒸九晒何首乌、九蒸九晒黄精、九蒸九晒蜜炼槐角,在朱清山的不懈努力下都得以恢复,朱清山也因为其在中药炮制方面的贡献而被授予“河南省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的荣誉称号。 宝剑锋从磨砺出 1931年,朱清山出生于禹州市朱阁镇一个中医世家,祖父、父亲都是中医,耳濡目染,他很小就懂得不少中医中药知识。因为家境实在贫穷,14岁那年,朱清山就到其父帮工的禹州市老字号药棚“元丰祥”当学徒。 当学徒,一来为了有口饭吃,二来为了学艺,以便将来有一天能够独当一面,但当学徒的日子分外清苦。学徒第一年,晚上只能睡在药棚的地上,朱清山就是靠“练地功”,接着药气,习得了一身识药、辨药的硬功夫;一年后可以睡在柜台上,还是药材环绕,朱清山就不闲着,把七八百种药的名称及药理反过来倒过去反复识记,直到烂熟于心;第三年,可以上床睡了,朱清山就把精力用在跟师傅炮制加工中药上了。 当学徒,能不能干好,全看人机灵不机灵,有没有眼色。朱清山不敢睡懒觉,天不亮就起来做一些准备工作,听到师傅咳嗽,赶紧把师傅洗脸的一套弄好,把牙膏给挤好。师傅高兴了,抓药的时候就会特意把他叫过去,让他留心观察长本事。无论炮制饮片,还是蒸、炒、炙、锻各种操作,他从不漏过任何细节,脏活儿累活儿总冲在前面。有时候师傅故意考他:“那谁谁,你去把啥啥药给我抓二两过来。”朱清山就去抓,亏他平时有心,小本本上记得密密麻麻,每次都毫发不爽。 当时,药棚的门口支有刀具,朱清山只要有空,就赶紧过去练习切药。晚上还要趁着油灯的微弱光亮切,往往是刚开始,师傅就把灯吹灭了,让他凭自己的感觉切药。而正是这一近乎苛刻的要求,使朱清山练就了一身好刀工。 与他同批的学徒不到半年时间就辞工了,他却坚持了下来。凭着自己的勤奋和才智,朱清山赢得了师傅的赞赏,此后,师傅将中药炮制的技术倾囊相授。 学徒期满,在识药、辨药和加工炮制药材方面拥有绝活的朱清山大胆“试水”,在禹州城开办了一个叫“三合永”的药行。 “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因为一直恪守师傅传下来的古训,朱清山在药材经营上一是一,二是二,从不缺斤少两,是啥药卖啥药,绝不见钱起意,冒名顶替。 因为有辨别真假的本事,有不昧良心的底线,用药地道,炮制过程又精益求精,朱清山加工出来的中药饮片质量纯正、药效明显,药行生意一直很红火。 解放后,朱清山把药行贡献给了国家,自己也顺理成章成为禹州国营医药公司的一份子。一开始,其在公司批发部做销售员,后来转为开票员,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32年。 那些年,吃大锅饭,职工们闲暇时间多,朱清山不愿混日子,就把精力全部放在钻研中药材书籍上。看大部头的医药书对于没上过几天学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硬是啃下了几本医学典籍,而且越啃越入迷。结合自己所学,朱清山不断试验炮制中药、丸药、膏药、饮片,大获成功,并逐渐形成独具特色的绝技妙法。经他配制的中药,药效特别,患者一经服用,无不称赞。 20世纪80年代初期,随着中药材市场的放开,禹州一夜之间立起了200余家经营药材的商铺,久违的药香又开始在禹州城的上空飘荡。但这药香似乎只青睐个体企业,偌大的国营药材公司却赔得一塌糊涂。在连续换了几任经理都无法把公司从泥淖里带出来后,禹州市医药管理局领导把朱清山拉了出来,希望利用他在医药界的知名度,让公司能起死回生。 朱清山愿意干,但跟领导声明:我干可以,前提是公司怎么经营我说了算,管理局不要干涉,出了事,我自己坐牢去,不过领导得答应给我送饭。 上任第一天,朱清山就宣布在公司实行“特区政策”,业务员每月分配2万元的任务,按销售额提成,完成有奖,完不成扣发工资。这政策在当时的禹州可是破了天荒:公家的生意,个人提成,那还得了? 但这一招还真管用,业务员的积极性马上就提高了,年底一结算,公司实现纯利润24万元。业务员如数兑奖,职工们腰包鼓了起来。 这一干就是8年。这8年,朱清山把一个二三十人的小公司干成了数百人的大公司;这8年,朱清山让禹州药材诚信经营的声誉飘响全国,外地客商纷至沓来;这8年,朱清山的“放心药”被药商们熟知,“老朱”成了禹州药材市场上的“金字招牌”。 正因为此,当朱清山退休后于1994年创办禹州市中药材贸易公司时,曾经的客户争相传播,纷纷前来捧场。时间不长,公司就门庭若市。 朱清山对药材的质量把控很严,一是定点购货,与国内一些大制药厂签订订货协议,协议上特别注明质量标准,货到后二次化验,合乎要求才放行入库;二是,公司进的所有药材都由他一人负责,药品经由仪器化验后,再由他手掰、口尝,逐一把关。 2001年,借助加入WTO东风,朱清山不惜重金购买了中医药制作的全套化验设备,并对管理制度进行细化,企业也因之贯穿整个医药供应链。 存心有天知 朱阁乡位于禹州市北,南濒颍河,距市区只有3公里。一条笔直的柏油路横贯东西把镇子拉扯得很狭长,朱清山于2005年创建的“河南青山药业有限公司”就位于柏油路的南端。 这个被业内人士誉为“河南中药炮制加工标杆”的公司谢绝禹州市领导在城东新区无偿划拨几十亩地的好意,落户朱阁,完全是出于朱清山报效桑梓的考虑。 把厂子建在乡里,一来可以引导邻里种植药材,增加收入;二来,可以把大量的闲散人员吸收到厂子里来务工,乡亲们足不出户就可以获取不菲的收入;三来可以就近多教授一些有心医药的村里娃,在家乡多培养些接班人,算是给父老乡亲做一件好事。 “知道您来,前两天,有关部门用土填了填,这路什么时候能变成柏油路就好了。”当年来公司视察的许昌市委领导做事雷厉风行,朱清山的一句大实话让朱阁大道成了现实。 在花费十多年工夫恢复禹州四大九蒸货之后,朱清山要做的有两件事:一是把这些好东西推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它,品尝它,真正让它对人们的身体有益;二是,把自己的一身绝活传给更多的人。 朱清山是出了名的“药管严”,诚信正直,从不在药上动手脚。他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打着治病救人旗号搞坑蒙拐骗的人。有一段时间,一向以求“真”闻名的禹州药材交易市场刮起了一阵造假风,制假贩假盛行,外地客商心惊胆战,纷纷避之。 一些个体户确实因之发了财,但朱清山依然坚持自己的选药、炮制、销售主张,不为所动。 “最关键的是,禹州药材千百年来诚信经营的金字招牌被砸得稀巴烂,很多药商不敢再来禹州交易了,市场日渐萎缩。” 更让朱清山耿耿于怀的是,现在的药工大多并不真正懂得药材炮制加工技术,在炮制的过程中不遵从古法,这样一来二去配制出来的药物要么药效不足,要么毒性未除,救人不成反夺其命。这也是如今为何一开中药,就得大包小包往家里拎的缘故,中药沦落如此,谁还敢吃啊! “我一直以高出同行很多的价格出售产品,为什么?因为物有所值。开诚布公地说,我的药确实不便宜,且不说,我用古法炮制的药干净、药效好,程序繁杂,所费颇多。我就是想让大家明白,好东西就应该卖上好价钱,只有这样那些想着歪门邪道的人才会回转心性,走到正道上来,禹州药材才真正有救。” 尽管还是四大药材市场之一,禹州在中国药材市场的地位愈加微不足道了。这让老药工朱清山心里很不是滋味:除了好好整治一下环境,能不能再搞一个药材交易市场啊,现在的那个体量太小了,根本就不适应当前的需要了! 对于后来者的培养,朱清山明显感到“不给力”。 “也难怪,现在年轻人面对的诱惑太多,挣钱的门路到处都是,谁愿意劳神费力沉下心来做这些苦差事?”说及中药加工炮制技艺的后继乏人,朱清山解嘲地说。 但朱清山对自己的“遵古炮制”很自信,见到陌生人,说到兴奋处,常常用手拍拍自己的脑门:“瞧见没,这上面可是又长出了青丝。”与同龄的八旬老人不同,朱青山头上白发并不多,多年不毛的脑门上满是细密的黑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