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和外化之间是什么关系呢?——它们是一个过程的两个阶段。外化的目的是先让人能够和问题分开,也就是能够在问题之外来看问题。问题最终也是一个故事,一个被反复复制的故事,就像电脑的病毒,这个故事有一定的结构,而且这种结构被僵化了(也就是被反复复制,缺乏对个人的本土知识的尊重和运用)。现在把问题外化了,就可以有心理空间来审视这个结构。审视的结果就是要让这个僵化了的结构松动,可以容许新的生活可能加入进来。新的生活的可能性慢慢地积累,僵化的结构就被打破了,这就是解构。 在治疗中如何通过叙事去解构?解构的方法比较简单、直接,比较容易理解。比方说,要解开一个绳结,首先你得仔细观察这个绳结的结构:如何盘绕,如何纠结,然后才可以打开。要了解开一张桌子的结构,首先要观察这张桌子的构造,材料,装配过程。其实人的问题——被内化了的问题,就是被视为人的一部分,如同胳膊、手臂。现在问题叙事被外化出来,就好比把一个东西放到面前,我们可以来了解它的构造,它是如何形成的,等等。对于问题叙事,那就要去了解它的主题、人物、情节,把这个故事放到它的背景中来看。在治疗过程中,咨询师可以问当事人问题最初是怎么开始的,对于问题的认定如何影响当事人规划生活的方式,等等。 在实践的层面上,“解构”可以被理解为“倾听那些没有被说出的声音”。倾听,是心理治疗的最基本技术。尤其是在叙事治疗中,听比说更为关键。那么,治疗师应该怎样听?我们可以简单地说:听言外之音,听无言之言。来到咨询室的人往往相信当前的某个具体问题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他们诉说的任何事都与这个问题有关。似乎生活中再没有任何空间可以容纳问题之外的东西。“倾听没有被说出的声音”是一个很高超的技术和要求,它可以在外化的基础上进一步为当事人拓展叙事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新的生活故事将会涌现出来。 庄子说:“勿听之以耳,听之以心;勿听之以心,听之以气。”我们在这里就尝试用这番话来做一个解说。先看“听之以心”。通常我们听话不一定会用心,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心不在焉,不去注意说话者的具体内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对自己的心下没有什么触动。如果没有心的参与,耳朵听到的只是声音。声音本身是没有意义的。鸟儿的鸣叫的确非常动听,但是对于我们人除了觉得好听之外不会有什么意义。假设那是鸟语,那么即便它们在讲述一个非常凄惨的故事,我们人也不会为之感动。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要我们听了别人的话,心里有些触动,能够理解他们的话,那么我们就已经“听之以心”了。不过因用心的程度不同,心中所抱持的观点和立场不同,我们所理解的意义就会有差异。“耳止于声,心止于符”。人的耳朵只是对声波起反应,人的成心之时对能够理解印证的意念起反应。“听之以心”就是用自己的心去感应对方的心。这不是很好的做法吗?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如果能够“用心”做事就已经非常不简单了。可是在心理治疗的专门领域,这只是最初步的要求。 在治疗中,治疗师必须“在场”(being present)。在场当然要求人在场,更要求心在场。心不在焉,漠不关心,感情不投入,智慧不澄明,如何谈得上治疗?治疗师对于当事人的生活世界必须有一种真正的关切,要有一种持久不衰的“好奇心”。传统的治疗师往往对当事人的故事不感兴趣,或者说不是对整个的故事感兴趣,只对那些有利于他们做诊断的情节感兴趣。他们倾听来访者的故事,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下诊断,诊断出来了,故事再精彩也不听了,认为那是在浪费时间!一旦有了诊断的结论,这些“专家”就觉得,“好了,我已经了解了你得的是什么病!”根据他们所受的训练,他们已经非常了解这个“病”的范畴、类别、症状、一般的处方,因此他们可以准确无误地在5分钟之内开出相应的心理治疗的出方,包括药物出方和“行为处方”。但是,这种治疗所了解的是某个知识体系分类中的某一种“病”,而不是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人”。确切的说他们致力于帮助解决的问题也是“病”的问题,而不是“人”的问题。这种心态可以说是影响治疗关系的最大障碍,需要治疗师时时保持警惕。如果对此没有任何意识察知,那么最好不要从事有关心理治疗的工作,以免害人又害己。 同时,这种“好奇心”又不能等同于“猎奇心”。否则,咨询师就和被人们戏称为“狗仔队”的专门搜集桃色新闻的小报记者没有什么差别了。“好奇心”是对于一个人和他的精神世界的尊重,也是希望进一步了解这个人的渴望,同时也就承认了自己对这个人的“无知”。治疗师希望通过这种真诚求知的态度更多地了解当事人的生活,从而发现不曾被当事人注意到的生活片断,以便和他/她一起重新改写这个生活故事,让故事向着他与她真切希望的方向发展——最终是为了实现当事人更好的生活价值。但是“猎奇心”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窥探别人隐私的目的,当事人越是不想告诉他人的东西,他就越希望了解,以便在背后议论时有谈资,显示自己的“博学”,以便在“臭味相投”者中间取得“话语权”,从而获得一种畸形的自我满足——最终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有的咨询师虽然不是为了猎奇,但是有时像要帮助别人的动机太强了,为了满足自己的助人的欲望,也会脱离别人的心灵感受,使自己变成一种咄咄逼人、强加于人的权威角色,同样也会对当事人造成不良影响。使他们产生一种受伤害的压抑感和没有地位的失落感,从而影响治疗性交谈的正常进行。对个人精神世界的尊重和关心是最重要的治疗因素之一,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 “在场”和“好奇心”需要真诚,更需要有一定的强度和持续时间。对来访者的好奇不能太淡漠,让别人感觉不到,那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同时不能一开始好奇,后来自己累了就不好奇了,那就不可能达到理想的效果。这种好奇心可以通过叙事治疗的训练来培养。培养的过程就是改变自己的自我认同的过程,这个过程可能会很痛苦——就是学会承认自己不能做来访者生活的“专家”,承认人家对自己生活的了解比你强得多,承认来访者和你在地位上是平等的,甚至比你的知识更丰富——总之,不是你在治疗她与他,而是双方在一起进行一种新颖而奇妙的对话,在这个过程中“问题”自己可能会消失,生活的现实和个人的故事会出现流动和变形。当事人会告诉你,他与她似乎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一个“新鲜人”!这种对人的好奇心实际上就是“慈悲心”,里面隐含了那种帮助人的倾向性和热情,是一心一意为人家好,同时因为相信来访者的生活不是像他们与她们所描述的那样贫乏、那样单一,相信每个人的生活其实有很多可能的新选择,相信人具有自主选择的能力,所以才能听到与来访者的故事不同的生活细节,可以让他们与她们讲得非常纯熟的“控制性的故事”的结构开始松动,而不会与来访者产生情感的冲突。这种慈悲心之所以能够表现在个人身上,关键就是心理治疗师真诚而痛苦的训练过程:放下自我的“专家之心”、“权威之心”、“高高在上的助人者之心”。其实这种对来访者的好奇还可以推广到对没有求助的人、不认识的人、不相干的人、其它的生灵甚至整个大自然都有新鲜而敏感的求知欲,想知道它们的苦难究竟为何,想知道它们的愉悦究竟为何。这些在叙事治疗的超越性部分我们会详细讨论,在此不再多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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