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秋三晋之行,首站芮城,喜开凤头,落足平遥,以全豹尾。平遥聚明之古城、清之老街、晋中商号、华北镖局为一炉,堪为国之重宝、世之遗产。如配之俗庙,不过是画蛇添足;若添以双林、镇国,便如画龙点睛、佳人回眸。得此二寺,光彩照人;失之双刹,黯然无光。
今谒双林寺。来寺之路,双林夹道。人行路上,桦树如盖,衣襟如染。心下寂然,不由想起佛祖释迦。佛祖降生,周行七步,遍开白莲;佛祖入灭,娑罗双树,顿生白花。
花开花灭,如同身边桦树一枯一荣、道旁高粱一青一红,当于花叶,堪为一世;对其主干,不过一劫。佛祖涅磐,其身好似花谢叶凋;然其法如扶桑之木,千尺不足高,万劫不足灭。
双林寺中,彩塑逾千,能、妙、神、逸之品,如盖世之韦驮、高古之罗汉、“奢靡”之悬塑,不可胜举。仅论观音妙相,亦非凡响。一塑一态,一题一景,非出一辙,旨趣迥异。
天王殿后壁之渡海观音悬于惊涛,犹自双目微闭,巍然不动。坐下异兽怒目圆睁,昂然欲行。一慈一凶,一静一动,异趣尽在其中。
释迦殿后壁,又一渡海观音,更为殊绝。莲瓣之上,观音单腿盘坐,微侧、前倾。得此一侧一倾,观音韵致呼之欲出,俨然别于前幅正襟危坐。后壁海浪卷雪喷雾,更烘托得观音势如飘然壁外。此图虽静尤动,虽庄尤逸,虽平尤奇。妙手奇功,不让宋人独美。
菩萨之眼,尤为摄魄,凡夫俗子若视片刻,悸动之心亦能平寂如初。据言,昔日塑匠烧以琉璃,嵌于佛眼,方使菩萨目光炯然,夺人心神。琉璃者,佛家之七宝也;慧眼者,佛家之五识也。以琉璃之色,化慧眼之光,玄之又玄。此中或有真意,可通不二法门。
晋朝顾恺之善画,曾绘人像,数年后方才点睛,言之:“传神写照,正在阿堵”。双林之塑,仿者多而佳作少,盖不得顾师之法。
千佛殿之自在观音,与释迦殿飘海观音同中有异,侧身一左一右;搁足一盘一垂;目视一俯一平。形殊而神合,异曲而同工。
菩萨殿之千手观音,结跏而坐,体丰神逸。十二双臂,各持法器,日月星辰、印镜弓戟。细看手势,或指或拳、或握或拈、或闭或展、或伸或蜷。二十四态,竟无一同。座下游龙,如聆菩萨法旨,昂首回视,神情毕肖。
罗汉殿内主像观音结印跌坐,双目似闭还睁,法相庄严。背光精湛,如云托月;十八罗汉,如星拱斗,更添观音穆穆威仪。
今观寺中观音诸相,随物赋形,随景生情,极尽变化,可谓妙绝。殿后有《双林寺庙会遇仙记》碑,讲述老汉庙会卖帘遇观音之旧事。足见观音之于古寺,非同寻常。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前朝古寺,塔坠丘墟、殿湮蓬蒿、灰飞烟灭者众矣。纵有鲁殿灵光,不过多遗老朽之塑、残存色衰之姿。唯双林一寺,藏宋元之遗风、孕明清之华彩,蔚然千塑,斐然千秋。
佛祖涅盘,为诸弟子略说法要,言之须:“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依智不依识,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
想必双林塑匠暗合“四依”三昧。其雕塑之法,不墨守于粉本、自囿于佛典,而脱胎自民间、敷衍以传奇。得其法,忘其言;得其神,忘其形。方可千变万化,而不叛其道、不失其真。
得解双林之塑,我佛何尝入灭;得存千塑之林,五彩并不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