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化人生

     往往有这样一种说法，一个人到了某地，如果没有见过一处胜景，或者没拜仰着某个人，又或者没有品尝过一种美味，就算白来这一趟。其实，人生也如此。人活着精神上没有皈依过，没有达致于某种神圣之境，没有过关于生命的终极感悟，那么，也算是白来人世一回了。

 

     美国女作家乔伊斯的小说 《一个人的朝圣》，主人公哈罗德的生活也是这样。他是一个已经退了休的老人，年近古稀，几乎就这样默默地过完余生，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的话。那是一个寻常的星期二早上，他接到了老朋友奎妮的一封信，告知她得了绝症，已经不久于人世了。

 

     奎妮是谁？她是在酿酒厂工作时的同事，后来因替哈罗德顶罪被解雇，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想不到突然收到的来信，竟然是诀别的消息，一下子打破了他平静而索然无味的生活。他几乎没有多想， 就决定亲自去看她，而且要徒步走着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他的关心和诚意，奎妮就会好起来，等着他的到来。

 

     于是，他用了差不多三个月时间，徒步穿过英格兰岛，行程一千多公里，在老朋友最后时刻见到了她，让她安然归去。虽然他的虔诚，并不能挽回朋友的性命，然而，他却以自己的坚持，完成了生命里一次心灵的朝圣。这种朝圣不是信仰的皈依，而是自我的发现和救赎，生活的另一种体验，而赋予生命以不寻常的意义。

 

     在哈罗德走出他熟悉的家之前，他的生活简直就是死水一潭，没有一点可以引起心灵逸动的波澜。他每天做的事，就是不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的前面。自从儿子夭折之后，他的生活陷入了更加孤寂的境地。他几乎没有朋友可以交往，与妻子的关系，也已经淡漠到形同陌路的地步。与其说他在生活着，还不如说是在漠然地等待着，生命终结那一天的到来。

 

     哈罗德相信自己生命的旅程，才由此开始。在弥补自己错误的这段旅程中，也在接受着陌生人的种种不可思议。人们会畅所欲言，他可以尽情倾听，他从每个人身上都吸收了一些东西。他才知道，他曾经忽略了那么多的东西。当他站在一个过客的位置上，不但脚下的土地，似乎连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在对他开放着。让他深深地感到，生活离平淡无奇有多遥远，又可以在更短的瞬间里不复从前。

 

     最为哈德罗所感动的，是在他状态很差，差不多将要放弃的时候，当他得知奎妮仍在坚持着，以生命最后微薄的希望等着他。她在等你，就像你嘱咐的那样，照顾奎妮的义工说。于是，哈德罗大声笑了起来，似乎落下的眼泪，倾洒在夜晚每一个角落。最后，他冲出电话亭，仰首对着夜空喊道，请叫她不要放弃，告诉她，我会走下去，会一直走到她身边的。

 

     因此，他的朝圣之旅，实际上是寻求个人解脱，完成自我发现的一种尝试。在哈罗德行走的过程中，他直面了多年来不愿面对的内心世界，种种平日里无法打开的心结。一路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一次次与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相遇；每一段记忆都是一个离别已久的故人，每一次重逢都让人动容不已。慢慢地，这些不期的相遇彼此连缀，让一段起意匆忙的旅行，成了一次改变生命而感人至深的心灵朝圣。

 

     所以，朝圣与其说是走在路上，不如说走在心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又是独特的，每个人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每个人都在追寻自己的圣地。周国平说，世上有多少个朝圣者，就会有多少条朝圣之路。而每一条朝圣的路，都是朝圣者自己走出来的，不必相同，也不可能相同。在生命里，有很多旁人不能理解的坚持，看似是固执、偏执，甚至毫无意义。但在朝圣的人眼里，那是高于一切的壮举。

 

     在生活中，没有什么关系是没有距离的。不同的区别在于，我们该用什么去丈量它们？那些此时此刻看似亲密无间人事，极有可能被生命的变故、被偶尔的争吵，甚至被平静的时间所撕裂，形成看不见沟壑。但所有被疏远的距离，都是可以用心灵来丈量，并且弥合的。哈罗德的朝圣之旅也是这样， 他用颤巍巍的双脚，去度量了一段遗失多年的友情，去度量了亲人的隔阂，也度量了生命的长度和厚度。

 

     其实，生命并不害怕距离，也许只有距离，才是生命体现它本质所需要的一部分。那些被疏远的感情，其实有彼此相望的身影；那些被拉开的梦想，其实有彼此相惜的眷恋；那些被撕扯的回忆，其实有彼此重逢的期待。看似分离彼此的一段段距离，不正是以一种奇特的力量，牵引着彼此，产生出无法割舍的吸引吗？

 

     有时候，在朝夕相处的人们中，更存在着看不见的距离。正如哈罗德出走之前，她跟妻子的关系。只要看一眼他，她就会被拉回到痛苦的过去，还是三言两语的交流最为安全。他们都自觉和对方停留在最表面的交流，因为言语之下是深不可测、永不可能逾越的鸿沟。我们很难设想，如果没有哈罗德的朝圣之旅，他们之间将如何度过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

 

     小说最后一段这样写道，他们两个身影，就这样拉着对方的手，站在海边，在笑声中摇晃。也许他妻子到最后，仍然不明白哈罗德这一趟徒步旅行的原因。但是，这有什么要紧呢，这并不妨碍他们又一次牵起对方的手。他们彼此都觉得，在所有人事皆非的景色里，我还是喜欢你。

 

     当我们遇见了真正的人生胜景时，就会产生自然的信心，它将照顾一切事物。一切形状都是上天的化身，一切声音都是祷告，一切粗细的思想都是内心欣然的表达。万事万物的当下之心，就在这种绝对性中解脱，就好象万千个心结，如礼花盛放，在空中次第缓缓地解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