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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幻想著一天終要變成一尾魚

 真友书屋 2015-08-30


我以爲一切就會這樣結束,但我終于還是在另一個清晨再次醒來。妹妹說,妳也夢見了嗎?原來不是我,而是父親,終于變成了魚。

——謝曉虹《人魚》,刊登於《今天》2007年第二期夏季號 總第77期



人魚


沒有人知道是爲了什麽,但那些體型巨大的魚,忽然便從四方八面遊進了城市的海域。從海岸向遠處望去,海裏延綿起伏著的,並不是波浪,而是魚群銀灰色的背部。整個城市的空氣裏都瀰漫著魚腥的氣味,這種氣味滲入人們衣衫的纖維裏,在洗熨過後仍久久不散。港內的渡輪已經停航,爲遊客而設的觀光郵輪都滯留在新的碼頭,外來的貨輪被迫轉到其他口岸卸貨。直升機每天早晚往返于市中心與島嶼,人們從直升機往下望,起伏的海面像在某一刻凝固了,一動不動的魚群似乎進入了沈睡狀態。有些人說,那些魚一壹直停留,直至秋天,長出雙腳,像人一樣在陸地上走動,當誰也無法從我們之間辨別出牠們來,一切便會回複正常。


「不要隨便相信這些說法。」妹妹赤著腳從房間裏奔跑出來,關上收音機,打開了所有的窗,帶著腥味的風便從牆與牆的交界吹來。天空很低,人們穿著單薄的衣衫默默地行走,在十字路口聚攏,然後流散。妹妹告訴我,自從四月起,她一直夢見許多奶白色的泡沫,在牆壁的中央,像噴泉一樣不斷湧出來。「漸漸的,一切都像蜜蠟一樣開始軟化。包括妳,我,父親,以及整個城市。不久以後,我們都會軟化成海洋的生物,沈到海裏去。」


妹妹最近常常幻想著一天她終要變成一尾魚,每天洗澡時她都小心察看自己身體的各個部分,看有沒有鱗片長出來。因爲缺乏頭發的遮掩,妹妹的頭部和耳朵醜陋地袒露著,脫光了衣服在屋裏奔走時,簡直就像是另一種生物。我還記得,那是後山那一片樹林被砍去時,妹妹要求年老的理發匠爲她剪去所有的頭發(那是我們居住的地方裏,最後一個會說故事的理發匠)。現在,後山的新樓房剛剛建起來,而妹妹的略帶青色的發亦再次長出來。


「但願她並不是爲了記念它們。」坐在碼頭石壆上的父親背向著我,而前面是片灰蒙蒙的海。「城市裏消逝的事物那樣多,誰能夠把它們一一記住?」當父親那樣說的時候,母親連同那些雞只像垃圾樣被傾倒進海裏的情景,便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


「那些銀灰色的龐大身體會否就是母親和雞只的幽靈?」


妹妹對這個說法毫絲不感興趣,因爲她根本沒有一點關于母親的記憶。對她來說,更值得懷念的也許只是後山那些老樹,但最近她對岸上的一切似乎也不再抱任何希望了。「總有一天我們都將在海裏生活。」妹妹說。妹妹似乎堅信這一點,她躺在我的大腿上,想像並期待著海,彷彿等待一個巨浪向我們撲過來。但魚群使時間暫時停頓了下來,最好的證明就是進行中的碼頭拆卸工程被迫停止。海也許終不致于被填平吧?我回過頭去想要問父親,但他早已坐在那張老舊的椅子上熟睡。


拒絕讀報的父親應該比所有人更早的覺察到魚群的來臨。在碼頭被封起來前,父親幾乎沒有一天不到海邊去,那時,老舊碼頭的四周已架起竹棚,碼頭前的人群比往日多些,總有幾個外國人在拍照,船准時抵岸,蒼老的叮叮的聲響依舊,父親的身體恍如碼頭的一部分。在最後那天,父親費力地站起來,那雙短小的腿下聚攏了一團衰老的影。


現在,父親似乎哪裏都不去了,待在家裏的時候,既不讀報,也不看電視。父親是否早已預知城市的未來,還是他只是習慣忍受?妹妹說,當她變成一尾魚的時候,她將遠離這個城市,也許不會再記得我們。


***


不知道這是第幾天,我們的餐桌上幾乎都是那些闖進城市水域的魚。妹妹對于我們毫無顧忌地分吃著魚肉及魚湯,不時流露出她的憤怒。


「如果天我變成了魚,妳們會否同樣也把我吃掉?」妹妹抱著膝,坐在客廳的角,以敵視的目光看著我們。


我提議妹妹在身上畫個紅色的記號,那麽在發現它時,我們便會把她放回海裏去。「只是,如果妳再次被其他漁人捉去,我們便再也無法拯救妳。」但父親搖搖頭說:「像妳這種大魚,魚販會先把妳的骨肉割得支離破碎,再分賣給不同的人。那時,無論是妳的哥哥,還是我,將也無法辨認出,那就是妳的身體。」


妹妹低著頭,看著地板不再說話。我並不認爲妹妹將會變成魚,或是其他海洋生物,在她還沒有長大以前,海也許便要消失了,但我開始懷疑我們是否正在分吃著母親的身體。我們眼前的這些魚是否曾以母親或其他人的母親裹腹。我向漁販詢問魚群的來曆,他們只是說:牠們的肉質異常鮮美,適合食用。


在碼頭附近,擠滿了捕魚的人。要捕捉那些巨魚並沒有難度,沈睡的魚並不掙紮,只是任由陸地上的人把牠們擡走。濕滑地面上整齊地躺著的,幾乎只有這些體積與人相仿的銀灰色的魚。而那些臉色黝黑,把毛巾盤在頭上的人,就是城市裏最後批漁民了。我指向聚集在碼頭的好幾只小艇,它們彷彿被魚群圍困起來的島。妹妹蹲在欄杆前,看著些人像打鼓樣,以木棍猛力地敲打已經糜爛的魚肉,再剜出壹顆顆雪白的魚丸,排滿了圖形的竹盤。另外些漁民把大片大片的魚肉即席割下來,放在支起了的爐上烤熟,高聲叫賣。


父親曾經告訴我,這個城市的漁民早已不再出海捕魚,並且快將在這個城市裏消失。「那些仍堅持居住在船上的漁民只是在作毫無的抵抗,無論如何,在填海工程開始前,他們便會被送走,就像妳的母親當年被丟到海裏去樣。」父親在說這些話時並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傷感,只是把魚肉切成更容易咀嚼的碎塊,就像漁民把魚身割開時樣。


然而,無論人們如何捕殺,海面上那些魚的數量似乎並沒有絲毫減少。海面上很平靜,依然沒有人能夠明白那些沈默的魚。但人們對魚群的恐懼卻漸漸減退。有些人爬到魚光滑的背上,讓岸上的人替他們拍照,雖然有時會出現因爲魚身太滑而幾乎掉進海裏去的驚險鏡頭,但海邊仍只是充滿了笑聲,以及喜氣洋洋的血腥味。


回去時,我仍然從漁販手上買來了魚。但晚飯時卻再也不敢碰牠們。人們似乎沒有注意到,魚的形體正在悄悄地起著變化。父親把盤雪白的魚肉端出來時,我禁不住想起牠們修長的像人手樣的魚鳍。我走進睡房,打算把沾滿了腥味的衣服脫去,妹妹卻突然跑進來卻抱著我兩腿,把鼻子湊近我,像狗樣大力嗅起來。


「我們都有相同的氣味。」妹妹擡起頭對我說。


我把妹妹推開,和妹妹不同,我已經吃過那些魚,連血液裏都滿是牠們的氣味,即使脫去衣服也無法改變。我無法不想起母親,以及無數母親的幽靈。而父親對于切卻顯得那樣漠然,他安靜地吃每頓飯,洗淨自己的身體,然後沈默入睡,彷彿個並不存在記憶的人。


***  


人們開始把那些魚稱爲「人魚」的時候,海上的狀態並沒有任何改變。


回到家裏,我把街上看到的切告訴父親,但父親阖上眼睛說:「他們只是爲自己已經厭倦的事物起個新的名字,以便在牠們身上獲得更多樂趣而已。」


我知道父親將不會和我們同到碼頭去。他並不知道,漁民編織了許多新的巨大的籠,把魚養在自己的船上、岸上。那些被帶到岸上的魚似乎並不再需要海洋,牠們沈默的,竟都在陸地上生存下來。


遠遠看去,漁船上所囚禁的,像是許多蜷曲著身體的人,但走近便會看到那些其實仍然是魚的身體,只是明亮的銀灰色漸漸淡化成更白的顔色,牠們的前鳍變得更爲修長圓渾,原來扁平的尾部亦從中間裂開,像是傷殘的孩子張開了從手肘處切斷的兩截斷肢。籠裏的魚吸引了不少圍觀的人,他們熱烈地談論著這些變化中的生物,像是談論著這個城市裏其他極爲平常的新鮮事物。


「小妹妹,要和人魚拍個照嗎?不貴。」


妹妹沒有理會那個脖子裏挂著相機的漁民,她正專注地看著另外幾個漁民把尾魚從籠裏拉出來。「哪裏像人呢?牠們真的能像人樣行走嗎?」人群裏不少這種質疑的聲音。「瞧我們的吧!」個手臂粗壯的漁民說。他從背後扶著「人魚」的「腰」,左右另外兩個漁民則各抓緊牠的「手」,開始把魚在地上拖行。魚的尾部與地面磨擦時,發出沙沙的聲響,但魚只是默默地忍受著。讓魚在路上「行走」了段後,他們便互通眼色,在同時間放開了手。在聲巨響中,魚倒在地上,眼睛沒有焦點地向著天空,然後便再也不動了。那幾個漁民似乎很有些失望,但其中兩個很快便返回艇上,剩下個還沒有死心的,仍然端視著魚的身體。他從腰間裏拔出把刀,試著沿魚的兩「腿」之間割開,但魚並沒有變更像真正的「人」,那裏只是汩汩地流出無法止住的鮮血。漁人似乎很是沮喪,魚卻始終那樣沈默,不會,牠的身體便被割開,分賣給路上的人經過的人。


我們終于什麽也沒有買回家去。但牠們真的會變得像人樣嗎?在回去的路上,妹妹問。


「報紙裏不是這樣寫嗎?牠們大概是一種兩棲的動物,冬天的時候在海裏生活,夏天的時候長出雙腳,爬到陸地上去。雖然擁有雙腳,牠們與人並不盡相同──牠們的膚色蒼白,沒有眉毛,嘴唇呈淡紫色,微微厥起像魚唇;體形雖然像未發育的女孩,但下體沒有陽具也沒有陰道……」


妹妹對我所說的一切似乎並沒有興趣,我知道,她仍然記著理發匠告訴她的另外一個故事。年老的理發匠把一只幹瘦的手按在妹妹的頭上,另一只拿著剃刀,慢慢地削去她新長出來的頭發。


「……那是一個沒有男人生活的島嶼,只有那些長得和妳一樣漂亮的女孩住在上面,她們漸漸長大,到了夏天,成群的女人總會赤裸著身體,躺在美麗沙灘上,讓陽光把她們的身體曬成金黃的顔色,但她們真正等待的,是魚群的來臨……」


「……那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海,當潮漲的時候,海水帶著鮮活魚群,爬上她們的身體,帶給她們莫大的快樂。然後,部分女人會在第二年誕下嬰孩。這些在孩子出生後,便被他們的母親抛到海裏去。他們像其他魚類一樣在海中生活,直到第二年夏天,重新長出雙腳,便會爬上岸,尋找自己的母親……」


「那麽人魚會找到他們母親嗎?」


理發匠搖了搖頭:「那些只尋求肉體快樂的女人根本拒絕承認她們的孩子,于是人魚又會重新回到海裏生活。如果他們沒法遺忘他們的母親,那麽他們的一生只能懷著不能實現的盼望,來回于陸地與海洋之間,而他們的母親卻在島上無憂地生活,直至她們的種族滅絕……」


妹妹說,沒有母親有什麽稀奇呢?我不是也沒有母親嗎?理發匠露出淒慘的笑容,不再說什麽了(妹妹並不知道,理發匠的妻子和我們的母親在同一年裏,被抛進大海)。如果有一天,妹妹真的化身成魚,她會在海裏遇上母親嗎?但即使她們相遇,恐怕也將無法辨認出彼此。


***


我們發現,屋裏強烈的魚腥味來自父親的房間。


「我在打開門的時候便發現了牠,誰知道牠是怎樣爬到這裏來的。」父親皺著眉,提著一桶水在門前出現,我們便看到巨大的魚的身體出現在父親的床上。妹妹像是意識到什麽,她彎身從父親的兩腿間穿過,跑進了廚房,把所有刀藏了起來。父親沒有理會妹妹,只是用濕了水的毛巾把魚身上的沙泥擦去。


這天的餐桌上只有蔬菜煮成的湯和米飯。晚上,我們悄悄打開了父親的房門,看到魚仍然躺在父親的床上,而父親卻在床邊席地而睡。妹妹似乎相信父親不會再殺死牠,便很安心的躺到父親的身邊。


然而,魚群真的會在夏季大舉的爬到岸上來嗎?理發匠說,即使不是,也總會有另外一些「人」,想要把我們擠走。理發匠說著便低下頭去,把帶有鏽漬的剪刀與殘舊的發卷收進鐵皮箱去。這時我才注意到,在我們附近的許多店鋪都關上了門,那些人在什麽我不察覺的時候,已經遷離了這個地方。理發匠把結業的告示貼在理發店的門外後,便在街角裏消失了,四周變得更爲甯靜。


那是一個悶熱的清晨,我獨自到街上隨處行走,奇怪地,街上並沒有一個行人。燈柱後卻藏著好些身體──那都是一些赤裸的人體,沈默、油亮,像柔軟的瓷器。「他們」其中一個微微扭曲著腰肢,立在燈柱下,把一只蒼白的手臂伸向半空,好像正仔細地檢查自己的皮膚,而另壹個卻以一條狗的姿態坐在地上,臉上彷彿沒有五官。清晨的街道上並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沈默的,都把臉向著我,既不微笑,也不顯示其他表情。我記得,那天,街道上幾乎無處不是「他們」。


當我再次打開父親的門,床上的魚似乎變得更具「人形」了,當我走近牠,才發現那是父親赤裸的身體,父親松弛的肉體像重新注滿了水,很豐滿很油滑,然而,他既沒有毛發,也沒有陽具。父親已經失去了性別,而且長出了尾巴,魚的尾巴,閃亮的,全是鱗片。


我以爲切就會這樣結束,但我終于還是在另個清晨再次醒來。妹妹說,妳也夢見了嗎?原來不是我,而是父親,終于變成了魚。


大清早上,父親和魚都不見了,我和妹妹同來到海邊,才發現碼頭、漁民,以及魚群已經在夜之間消失。這是壹個異常毒熱的日子,幾乎每個人都躲在屋裏,只有濕漉漉的父親從海面上冒出頭來,當父親向我們招手的時候,我們發現魚已經回到海裏去,漸漸遊進海的中心。


我將會記得,那是這個夏季裏我們唯一一次到海裏遊泳。然後,初秋將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到來。海旁的道路上仍然會聚結些看海的人,但他們都看不到人魚了。海面上只有許多泛白的泡沫,他們看著那些泡沫在大廈投射的光前漸漸消失,直至夜深以後,才願意歸家。


作者謝曉虹,香港作家,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導師。屢獲港台兩地文學大獎,作品包括《旅行之家》《理髮》《床》《好黑》等,曾被收入內地、台灣及香港等地的小說及散文選集。

題圖So I came forth of the Sea...,Marc Chag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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