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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北大校园里的燕京大学过客

 斑竹鸟 2015-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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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燕京到北大,由办公室调到图书馆的经历,叶照纯只淡淡说了一句“他们人多,我们是少数派。”“他们”指的是从沙滩北大过来接管燕京大学的人。

蔚秀园的入口,和挂着烫金匾额的北大西门完全不一样,蒙着陈年灰尘。一路之隔,几乎想不到会如此破败。

小路顺着干枯的池塘蜿蜒,河道里像是从来没有过水,只有厚厚的浮尘流动。我们按着叶照纯先前的吩咐,走到了西边的几排搂,一直辨认到最后面的26幢。这幢楼的房门号不是按楼层排列,它的楼梯和层级都似乎特别小,拐角处的垃圾口封闭,像尘封的鸡笼。

按了门铃半天没有回应。我尝试打电话,听到屋里隐约的电话铃。坚持了一会电话被拿起,传来老人衰弱的声音。最初似乎难于解释,我用了很大的声音说话,她听明白了,说我来开门啊。

我们隔着门等,时间似乎过了很长,想到她的腿脚从床到门的历程,希望这个过程最终完成。门上贴过又揭下过很多东西,却最终面目模糊,没有一张完整地保存下来。


▲北京大学蔚秀园老建筑

门扇打开了,完全出乎意外,出现的像是一个最小的孩子。脸部在门把那里,向上仰着像一张面具,被一双手不经意地揉了一下再打开,因为纸张单薄,像是处于最后损坏的边缘。在老人和刚出生婴儿的脸庞中,我都还从没有见过这样起皱又单薄的一张。最初的一刻僵着,我们说了一句话,她听不见,对我们大声嚷了一句,我却也没听清。如果她是一只举着的杯子,却容纳不了我们倒下去的水。

我们不自觉地俯身,但她仍旧位置太低。这是个为难的谈话姿势,让人极度不自然。同伴解释似的说“我们是两个人”。她似乎把着门不想让我们进去,让这僵局维持。但忽然明白地放开了门,像一个留守的孩子,放两个来访的大人进了门。

这是一套“眼镜房”,中间正对的是卫生间,两边对称的两间,便于最大化利用空间,似乎是在某几年里集中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一种安置式房型。墙壁面目和门一样古老模糊,屋子里没有大件的电器,尽是小东西,似乎适应着主人的身量。空间显得拥挤,似乎每一件都舍不得丢掉,就在手边。

我问“您一个人住啊”,她说不是,有两个侄女。我想到是寄在这里读大学那种。她领我们进右手屋,摔伤的腿没有复原,看起来颇为危险。房间因为狭窄显得长,在一张靠着墙和长椅的桌子旁我们坐下了,长椅和桌子上又摆着许多名目纷繁难言的小东西,互相依靠,一件也不舍丢掉,包括一厚叠喝过折平的蒙牛牛奶纸袋。

我开口问燕京大学的往事。

眼前84岁的叶照纯,是燕京大学1939级经济系的学生。“后来日本来了,我就回天津,工作了两年,复校以后我又回来拿学位,后来留校工作,在校办公室。1952年院系调整,燕京并到北大,后来我就到图书馆工作。”

从燕京到北大,由办公室调到图书馆的经历,叶照纯只淡淡说了一句“他们人多,我们是少数派”。“他们”指的是从沙滩北大过来接管燕京大学的人。

办公室工作的痕迹,保存在两张老照片上:一张邓颖超在燕京大学养病时,跟校长陆志韦夫妇等教职员照的合影,照片上的叶照纯站在邓颖超的左边,陆志韦夫人则在右边。“当时陆志韦的夫人拖我去的。”她似乎尽量漫不经心地说。邓大姐养病的两个多月里,叶照纯一直照顾她,这是校长夫人拉她去合照的原因。

照片上的叶照纯穿着旗袍,在一群人中年纪最轻,虽然相貌说不上好看,个子却比现在高很多,和邓颖超不差什么。

另外一张毕业合影照,同学们站在青草地上,背景是未名湖。外国人司徒雷登就站在叶身后不远处,个子高得像根挑起的竹竿。

“他不反动。”问到“司徒雷登怎么样”,她只回答这一句。她也提到毛主席发表文章以后,陆志韦代替司徒雷登挨斗,但也不多说。

提起燕京大学,她肯定地说是个好地方,“很自由,想抗日的就抗日,想学习的就学。”学校有专门的卫生委员会,种花草还有花生。学校里到处是花圃草地,随处都能坐下来,一点也不像现在的样子。


▲燕大旧照

“他们跟城里有联系的。”提到抗日的同学们,叶照纯一再说。城里指北京城。叶照纯没有抗日,家境贫困的她要半工半读。“学校里假山上有个山洞,里面藏着文件传单。”叶照纯到这个山洞前看过,但从未进去。那不是属于她的地界。

学校里有礼拜堂,还有宗教学院,但信教却是自由的。开始叶照纯似乎是说她不做礼拜,后来却知道她是基督教徒,她的母亲就是教徒。

“每年到北京饭店,唱弥赛亚。”说起这个,她小小的脸上似乎有了光彩。她是唱诗班的一员。

我有些惊讶,她一辈子没有结婚,原因是“没想过要结婚”。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回答。

解放以后,学校里礼拜堂关闭了,她不再上教堂。但她承认自己一直是个基督教徒,“我现在自己有圣经,能看。”

跟她到另一房间拿照片,一张不宽的床上和其他地方多是杂乱的书,并无两个侄女住的地方。“她们来看我,这个拿一顿,那个拿一顿。”说到这她显得乐呵呵的,“现在都电动的,煮饭的是煮饭的,热饭的是热饭的。”她似乎对这个感到特别欣悦。

一旁的小圆凳上放了一个电饭煲。问她今天吃什么,她说有吃的。揭开电饭煲,里面是空的,有点缺点什么的干净。她指给我们看柜子上碗里的两个红薯。

以前,她在蓝旗营的燕京校友会里帮忙。用她的描述是“骑个自行车,一拐就到了”。“后来摔了一跤,人家不叫我骑了,现在我就不去了。”

摔一跤是个把月前的事情。以后坐在家里,只好看看报,订的是《参考消息》和《北京晚报》。这些报纸也像牛奶纸盒,整齐地叠在桌上,桌上堆起来的东西都要比她高。

回来的路上,我们猜测她到底缩水了多少身高,我想至少有10公分。照片上站在邓颖超旁边的情景,大约是她一生中最有光泽的时刻。

在百度上查叶照纯,只有一条,是学校组织老教师春游,她感谢组织上照顾的周到。

我想到了那扇门,贴上去又揭下过很多东西,却没有一张完整地保留下来。只有透过那些斑痕,依稀看出底色。

一年之后,我打过一次叶照纯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侄女,说她身体还好,就是不太能出门,不去校友会了。

再过两年打电话过去,提示是你拨的号码不存在。

(本文原标题《蔚秀园里的叶照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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