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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三体》同时获奖的小说:那天,天地翻了个个儿

 真友书屋 2015-09-05

那魔法般的瞬间,你可以看到我们所有人漂浮在客厅的半空中,身体倒悬着、还保持前一刻的姿势——喝咖啡的人在用颠倒的杯子喝咖啡,情侣互相拉扯着对方下坠的身体,老人家抓着自己滑落的假发,小孩欢叫着,猫咪低吼着,我们的财物如同小行星般在我们周围漂浮环绕——噢,这个凝固的瞬间实在太疯狂了。



文/〔荷〕托马斯·奥尔德·赫维尔特


那天,天地翻了个个儿。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些人怀疑是否因为我们犯了错,或者拜错了神灵,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其实没什么原因,世界就是翻了个个儿。


幸存下来的科学家们认为重力并没有消失,而是倒转过来了,就好比地球一瞬间失去了所有重量、继而被某种庞大的物质包围了。而那些不幸未被此神迹带走的信徒则认为,生活的本质是奉献与索取。经过这么多年的奉献,上帝终于向我们索取回去了。然而事实上,地球周围并没有什么异常庞大的物质,被上帝索命也是一个难以令人信服的假设。


上午十点零五分,灾难毫无征兆地发生了。那魔法般的瞬间,你可以看到我们所有人漂浮在客厅的半空中,身体倒悬着、还保持前一刻的姿势——喝咖啡的人在用颠倒的杯子喝咖啡,情侣互相拉扯着对方下坠的身体,老人家抓着自己滑落的假发,小孩欢叫着,猫咪低吼着,我们的财物如同小行星般在我们周围漂浮环绕——噢,这个凝固的瞬间实在太疯狂了。紧接着传来物体散落的哗啦声、混杂着人们的呻吟、哭嚎与尖叫——整个场面混乱不堪。我们坠落在天花板上,被自己拥有的一切压得粉碎。颅骨破裂,脖颈折断,婴儿被高高弹起。大多数人要么死在这一刻,要么挂在石膏天花板的破洞上苟延残喘。幸存者则一脸迷茫地压在他们上面,试图理解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屋外的人们就更惨了。天地翻转的那一刹那,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飞离地球表面。很快,天空便满是东倒西歪的人、飘动的衣物、挣扎的小狗、倾斜的车辆、哗啦响的天花板、不停叫唤的牛以及打着卷儿的秋叶,叶子缤纷的色彩将天空点缀得格外灿烂。坐在门廊上的人们不断翻滚着,最终摔落在摇摇欲坠的遮阳棚上,探出头望向身下的万丈深渊。拜翻转的重力所赐,刚刚从地里钻出鼻尖的鼹鼠被死死卡在地面,而跃出水面的鲸也别想回海里去了。地球母亲如同厌倦了身上的负担一般,将那些没有牢牢扎根在她身上的东西全部甩掉——只是轻轻向上一推,它们就全部掉进了大气层。飞机、卫星和空间站全部消失在太空中,甚至连月亮父亲都被推开。我们看着它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抵达它那悲哀的绕日轨道。它甚至都没来得及跟我们道别。


而我呢?


我当时只是静静地躺在沙发上,什么都没干。我没在看书也没在看电视。即使世界末日来临,我都不会注意到。


我只是盯着手机,等你打来电话。


对于我来说,这是两天来的第二个世界末日。昨天,当你低垂着眼帘对我说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时,我的世界就崩塌了。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个谎言,或者说,是你我变成路人后的第一个谎言,因为你已经不要我们在一起了。这份被我视作今生最美的感情已经变成你的累赘。不要我了,你已经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我的心碎了。钻心的疼痛和无边的震惊吞没了我。我怎么会想到,你竟能如此平静地吐出这句话。要是放在从前,你绝不会忍心,甚至宁愿死千百次也不会对我说出口。你是我一生的挚爱,我从未想过你竟会从我这里将这份爱带走。我努力假装可以理解,假装不去怪你不再坚持,假装我的伤痛不及你的伤痛。我甚至无法对你生气,因为我太爱你。


我们站在走廊上,我哽咽着问:你真的,真的确定吗?

……是的。

你说不了。

不,我确定。

那我们不能……”

不能。

那我们就不能……”

不能,托比,我很抱歉。


那一刻安静了。我听得到自己颤抖的呼吸声。你焦急地翻着手袋,寻找开前门的钥匙。介于离开与留下之间,走廊还真是一个尴尬的地方。终于,我鼓起所有勇气问道,那我们就不再……”


你终于看向我,眼中还含着泪水,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强忍着眼泪,但它们还是夺眶而出。你强装的平静也终于崩塌。我们紧紧相拥,迟迟不愿松开,就好像这是我做过最困难的事情一样。接着你松开了手。


我含泪笑了。


你也一样。


米西米西……我支吾道。


不米西。你回了一句,转身消失在楼道里。


你走后的半小时里,我决心佯装成一个安然无恙、颇具身价、绝不认输的人。我逼回泪水,开始洗碗。看着杯子上的唇印消失在肥皂泡里,恍惚中仿佛看到其他男人抚摸你的肌肤,亲吻你的嘴唇,霸占你的身体。这些场景填满我脑子里的每一条沟壑,激起无处发泄的懊悔。我狠狠击碎碗碟,玻璃杯都被震到了餐盘底下。紧接着,我脑海里竟开始莫名其妙地玩味起一个可怕又诱人的主意:把一个玻璃杯砸碎在流理台上,再用碎片划破手腕。不过那终究只是想想而已。临近傍晚,我发现你已经将脸书状态改为单身,要知道之前你磨蹭了好几个礼拜才不情不愿地将状态改成有伴。想到这,我愤怒地将笔记本摔进冰冷的洗碗水里。随着夜幕降临,你走后留下的空虚完全吞噬了我,而我只能孤身一人,孤身一人陷入无尽的悲伤里。


收到你的短信时,夜已经深了。我半梦半醒地躺在沙发上,那一瞬间,居然感到破碎的心脏猛地撞击了一下胸膛。


泡泡还在你那边。我明天过去取。


就只有这两句而已。不是你明天在家吗?或者也许我们可以再谈谈。也不是给我沏壶摩洛哥薄荷茶,好吗?”——这可是你最爱喝的茶。甚至连你现在还好吧?都没有。仅仅只是我明天过去取。这两句话比任何东西都让我绝望。


天,天,天!苏菲!你对我来说是如此珍贵,珍贵得不可思议,珍贵得独一无二,珍贵得难以言喻。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对我?



灾难发生时,可能是为了将自己与即将翻转的世界隔绝起来,我随手抓过一个靠垫压在自己脸上。多亏此举,我并没有重重地摔在天花板上。而且有沙发靠背挡着,我也没有伤到骨头。晕眩中,我从沙发底下爬出来,发现浑身上下居然连个擦伤都没有。


重力翻转后,随着最初的混乱逐渐平息下来,我的第一个感受不是震惊,而是迷失方向。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掉在天花板上,也没有发觉客厅已经颠倒过来。尽管外面的防空警报响个不停,但我很清楚这不是地震。一眼扫过客厅,房间里到处都是破碎的家具、折断的盆栽与随之散落一地的泥土、四处悬挂的电线,以及我们破碎的合照。我还没来得及考虑灾难可能的性质,废墟中的某个东西就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鱼缸已经碎了。


泡泡在玻璃碎片的水洼里挣扎,看上去恐慌失措。


就在这时,电话竟然响了。


我在一张地毯下找到了手机,突然铃声跟外面的防空警报同时停止了。我看了一眼屏幕,发现是你打来的,心脏立时剧烈地跳起来。我立刻回拨给你,但已经没有信号。我一遍又一遍地拨着你的号码,心想不管刚刚发生了什么,你肯定活了下来并且还尝试在网络瘫痪前联系我。泡泡在另一边拼命地跳着,为吸引我的注意做着最后一搏。它如同干旱河床上的鱼一般喘着粗气,很快便一动不动地躺着,奄奄一息。


我还活着。


你也活着。


泡泡也还活着。


我迅速跳起来,在废墟中四处寻找可以装泡泡的容器。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我能找到最好的东西就是你喝剩一半的汽水瓶。我疯狂地摇晃瓶子,让瓶内剩余的碳酸气体挥发殆尽;接着又用指尖在玻璃碎片的水洼里沾了点水,轻柔地湿润着泡泡橘红色的小身板。在水的滋润下,小家伙开始焦躁地摇着尾巴,催促我尽快把它弄到水里。我尝了一口汽水,发现已经完全没有气泡。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将泡泡一点点塞进瓶口,直至听到令人满意的入水声才安下心来。


小家伙看起来跟柠檬汽水相处得还不错。


我透过窗户往外看时,世界突然摇晃起来。我住在一栋三层公寓的顶层。视线上方,公园另一边的房子倒悬在地面上、还不时发出吱呀的响声,显然已经摇摇欲坠。屋顶瓦片簌簌地往下掉,树也倒挂着,就像我家对面院子里的秋千、滑梯和绳子上的衣服一样。我被这幅场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将手里的汽水瓶越攥越紧。瓶里的泡泡则若无其事地撅着小嘴透出水面呼吸。我在天花板上匍匐爬行,穿过倒扣的沙发最终来到颠倒的窗户边上。窗外深不见底的大气层让人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我仿佛石化了,一动也不能动,甚至不敢哭,生怕这弱不禁风的天花板连眼泪的重量都承受不住。窗外那与自然法则完全相悖的景象如此不可思议,我竟然本能地想抓住窗框来防止自己掉去,但翻转的重力反而托着我的身体给天花板持续施压。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至极。



 


那天,天地翻了个个儿

作者〔荷〕托马斯·奥尔德·赫维尔特

译者 黄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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