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医征途回眸
北京中医医院到院长、教授关幼波
【作者简介】关幼波(1913~),北京市人。医承家学,广撷博采。临床四十多年,对于肝病的治疗,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有关同志协助下,创制「关幼波肝病辨证施治电子计算器程序」,获得成功。着有《关幼波临床经验选》等。现兼任中华全国中医学会常务理事、中华医学会内科分会理事、北京中医分会副理事长、北京市科协理事等职。像
我从事中医工作已四十多年,途中小憩回眸,展望中医现代化的美好前景,欣喜之余,乐于总结一下自己的学习经过和体会。
「严」字开的头
(一)严父即严师我幼承家学,六岁读私塾,在老师与家父的严格管教下,熟读四书五经并嗜书法,九岁时曾在街头当众挥毫书写春联,路人得之以求吉利。十六岁与家兄随父学医侍诊左右。我的父亲关月波是北京地区名医,擅长内、妇、儿科,对于时令病、妇女病更有独到之处。他的学术观点受滋阴派朱丹溪的影响,倾向于「阳有余、阴不足」。他体会:天花、麻疹、猩红热等属于温疫范围,病毒由口鼻而入,在气分不发病,在血分才发病,所以在治疗时一定要加用凉血活血的药物,如丹皮、赤芍、白茅根、元参。麦冬、生地等,自始至终注意养阴为佐,亦即解毒养阴、凉血透表之法。由于当时温疫流行,他曾将自己的经验方做成「温疫灵丹」加引吞服,简便廉验,深受劳苦大众欢迎。对于妇科病,他以四物汤治血为法,因病而异,灵活化裁,每收殊效。内科方面善治脾胃病,侧重于调理气血。总起来看虽然方药平平,但是辨证精当,疗效卓著,名人墨客祝贺称颂者不绝于户。其中胡某重病获愈,感激不尽,进金匾一幅,匾中八个大字两行排列:髂翌罄。横竖可读,回环成诵,意思是:儒乃达儒、医是明医,儒达乃儒、医明是医,儒医乃是达明儒医,儒医达明乃是儒医。此段「回文诗」我一直保留到解放前夕,并以此鼓励自己。
父亲既是严父,又是严师,对我兄弟二人要求十分严格。有一次,吾兄误将「橘红」写成「菊红」,父亲当着病人狠狠地给了他一嘴巴!并辞退了这个「徒弟」。我也曾挨过父亲的戒尺,因好学善问,得以继续留在身边学习。但随诊多年,从不轻易放手独诊。在父亲抱病期问,他曾连续抽查了我的三个脉案,经过认真复核,「考试」合格,最后满意地说:「你可以治病救人了。』不久,他便与世长辞了。
(二)根基立坚实父亲以「品端术正」为座右铭,并一再告诫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对于同道主要是学,不要评头品足,妄加批评,治病救人重于义气、轻于财气……这些朴实而略带「封建色彩」的哲理,作为医德教育,在当时来说,是无可非议的。
父亲医术高超,并非开口《内》、《难》,闭口《金匮》、《伤寒》,而是重视医理与病理的结合,在基本功上严格要求。诸如《雷公药性赋》、《汤头歌》、《濒湖脉学》等,都要求熟背,对于《内经》、《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则以实用为准选学精读,要求明其理、知其要、融会贯通。比较重视的是叶天士的《温热论》和吴鞠通的《温病条辨》。另外,也重视朱震亨的《丹溪心法》,李东垣的《脾胃论》,王清任的《医林改错》,唐宗川的《血证论》等。父亲常说:「医者理也,认清医理才能治好病。」所以,在学习经典医籍时绝不要求死记硬背,在临床应用时绝不要求生搬硬套,而是在理解的基础上记忆,在实践中加深记忆。
「博」字铺开路
(一)实践出真知父亲病故后,房东把房卖了,按照当时「典三卖四」的规矩,必须在四个月之内搬出去。那年我二十八岁,参加伪政府卫生局的考试(应试者五百余人,合格者仅有四十多入),虽然获得了中医师合格证书,但仍不能正式开业,必须到汪逢春会长为首举办的中医师学会讲习所学习一年,考试合格后才能正式挂牌。当时正值丧父就学之际,饱尝了「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苦酸辛辣。只好搬到前门外大席胡同「广福客店」,三世同居一小陋室,晚上搭铺就寝,白天拆铺攻读、看病、吃饭。所谓「广福客店」实际上是贫民窟的一角,住有五十多户人家,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应有尽有,故与我交往者尽贫苦之辈。由于国腐民穷,瘟疫流行,应接不暇的门诊、出诊,锻炼了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中医。成功与失败、欣慰与焦虑,复杂的心情激励着我的进程。由于广泛实践,把从父辈和医书上获得的知识变成了我的直接经验。例如,我出诊时进门一闻,便能鉴别出是麻疹还是猩红热,这种闻诊的敏感性,可以说是后天获得的「特异功能」。
由于当时的处境,使我有机会经常接触民众,加强了与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例如有位「洋车夫」请我出诊,事后拿出一元钱酬谢,我一眼就看见月份牌上夹着一张当票,心中凄然,迅速推回「车夫」的双手说;「快拿去给孩子买药吧l」这样的事是很多的,无数贫民难友虽然无钱送礼挂匾,但是「心中」的匾牌,情意更为深重。
(二)博采思路广北京解放了,我同时在几个药铺坐堂,如前门大街的「永安堂」、「体干堂」。,三里河大街的「同和堂」、「保得堂」等。当时我有幸与北京四大名医之一施今墨同一药铺坐堂,施为下午4~6点,我为下午6~8点。每天我都早去站柜台浏览施的脉案,并亲自询问服药后的变化,洞察其中奥妙,正是「行家看门道」,稍有所得便默记脑海,日久天长像孔伯华、肖龙友、汪逢春等名家脉案都成了我的活教材。另外,我还广交同道淡论医道,像前门地区名医康乃安、赵瑞麟等都是我的挚友。由于我勤学好问,康在临死前把祖传秘方「鹅口散」传给我,经我推广使用对于口腔溃疡、白赛氏病等都有良效,现改名「口腔溃疡散」,由药材公司公开出售。一九五三年我参加了北京市第一中医门诊部,与已故妇科名老中医刘奉五对桌应诊。刘是国医学院科班出身,又曾在校任教,理论基础扎实,临床疗效也好,我打破了「文人相轻」的旧习,主动与刘探讨医术,并互相交换病例。我当时把所能接触到的前辈和同行,都当成了老师,履行了仲景「勤求古训、博采众方」的遗训。
(三)勤学不耻下问我自幼曾受过「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的古训,又经历了做学问的艰辛。所以,我体会到:「学问、学问,边学边问」通过实践,才是自己真正的学问。平时我参加外院疑难重症会诊较多,很多西医都乐意与我合作,我也把会诊作为向「能者」学习的好机会,并经常从抢救疑难病例中,汲取现代的医学知识。
「钻研」持以恒
(一)由「博」返「约」,深钻肝病辨治调入市中医医院后,由于科研需要,我进了肝病组,组内成员虽几经调整,我可以说是「开国元勋」之一,也是耐力持久的主力队员。从制定科研计划到实际临床观察,我都亲身参加,及时总结经验,多次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我很注意某些新的苗头和新的线索。例如在五十年代初期治疗肝炎除清热利涅法则外,还流行清热解毒之说。我曾发现南方某肝病专家善用芳香化浊之品,对于改善症状和肝功能疗效尚好,我迅即扩大使用,于是藿香、佩兰等芳香化湿解毒的方药得以验证。再如肝病后期,正气耗伤,病邪易于散蔓,过用清热解毒、清热祛湿反而容易中伤脾胃。我根据「肝欲散,以辛补之,以酸泻之」的理论,选用一些酸味的药物,像白芍、木瓜、五倍子、乌梅、五味子等,一方面收敛正气,一方面「泻肝」酸敛解毒。特别是对于五味子的研究更是受到多方面的重视,并做了大量的实验研究。其它如肝病辨治过程中的邪正关系,病证结合与中西合参,对于肝病的胁痛、腹胀、低热、痞块、合并痰湿(肝炎后肝脂肪性变)、消渴等症侯,以及近些年来新发现的「乙型肝炎表面抗原(HBgAg)阳性」等问题,我都认真细致地进行观察,并不断总结自己的治疗体会。
(二)辨证严谨抓实质,力挽危难我不仅仅治疗肝病,对于杂病也注意积累经验。在学术观点上,我比较重视气、血、痰的理论,因为「气血为病」,「痰生百病」。所谓气、血、痰(古人称痰者水也),实际上是气、血、水三者,既是构成人体的物质基础,又是病理变化的实质。所以在临证时,除了遵守传统的辨证法则之外,特别注意抓住气、血、痰,对于疑难重症的治疗更是如此,例如有一次外院会诊,中西医专家也在场,患者(河南人)是流行性出血热,因在外地抢救未愈来京,病情危重。本病北京不多见,我不熟悉,于是以「能者」为师,首先向西医专家请教,了解到本病病原为特殊病毒,由地鼠(啮齿动物)和恙螨传播,而且发病急骤,死亡率很高,且以发热,出血、休克、肾功能障碍为特征。临床可分为发热期、低血压期、尿少期、多尿期。我又向护送的中医师请教,他们认为:发热期相当于毒热入于血分,用犀角地黄汤加减,低血压期以西医药为主积极抢救休克,肾功能障碍多尿期,以补肾为法,用六味地黄丸加减。而本例正处于多尿期,曾服六味诸剂数日效果不显,我聆听了中西医「能者」珍言,进行认真的思考,并详细询问患者现状,发现患者少气懒言,精神萎靡,虽然发热已平,然而尿虽多而口渴、喜冷饮,舌苔白而舌质红,脉细数而略有鼓指。于是透过复杂的表象,深入探求毒热入血,耗伤气阴的病理实质,辨证为里热未清、气崩大伤。使用六味之辈为时尚早,于是改用竹叶石膏汤与人参白虎汤合方加减,三剂后症除溲敛,再用六昧加减而收功。
(三)著书立说,继承发扬传心悟我瞄为我应当是祖国医学历史中的接力赛跑队员,继承了古人的遗产,又传下去。所以,我从十几年前就开始积累病历和数据。在整理和编写的过程中,所采取的态度是:通过「加工制作」使经验带上系统性、条理性,从而提高一步。除了突出肝病治疗经验外,对于杂病也围绕我的学术观点,进行归纳和分析,并采取说理与举例相结合的方法,对于每一观点、每一看法,都用实际病历加以说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避免重谈,更忌夸张炫耀之词,同时为了通俗易懂、深入浅出,还把主要论点用歌诀的形式作标题,以利上口,读后能诵能用。例如肝病调护宜忌简介一节,以「情绪舒畅,不能着急」饮食有节,不可偏倚;生活起居,要有规律;劳逸结合,善于调理」四句话为小标题,概括地说明了肝病调护的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