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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也会死么?...

 浩之瀚海图书馆 2015-09-18

女人对关系亲昵的男人,不一定是丈夫,在撒娇时常常说“死鬼”两个字。在这样的语境中,“死鬼”传达出的是一种暧昧的、让人浮想联翩的情愫。但如果严肃地看待这两个字,“死”和“鬼”都是人类天性中最拒绝和最恐惧的东西,两者结合却产生了负负得正的效果,真是奇妙。至于其原因,深究似乎能窥见些端倪,“死鬼”,可以理解为“死了的鬼”,鬼也会死么?当然,蒲松龄在《章阿端》篇里提到:“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人怕鬼,鬼怕聻,于是人便借着聻的名头驱鬼,相传唐朝时人们不在大门上贴“福”字,而是贴“聻”字。不过这个字实在太过生僻,尚未普及,已然式微,只留下“死鬼”二字,隐隐昭示着鬼魂再度死亡之后还有一个诡秘的世界。

这样,女人抛着媚眼喊男人“死鬼”的行为就有其合理性了,原来不仅是撒娇,还为了辟邪。

但众所周知,《聊斋志异》的世界里,人和鬼之间往往是关系亲密的,特别是男人和女鬼,总少不了厮混到一张床上。这样一来,“聻”反倒成为人鬼战线的敌人。《章阿端》里的“聻”就是以反派的形象出现的。

化身为“聻”的,是章阿端的丈夫。《聊斋志异》写鬼无数,这是全书唯一一个连轮回地狱都没有容身之处的鬼,可想而知这是个多么卑劣的家伙了。二十多年前,他娶了年轻貌美的章阿端,却丝毫不懂怜香惜玉,拳打脚踢、横加折辱,章阿端难以忍受,最终郁愤而死。由此可见那些喜欢打老婆的男人,死后不只是下地狱那么简单。老婆死了以后这个男人又经历了些什么,蒲松龄没写,反正没有好下场,第二次出场时,他就已经变成“聻”了。

混账男人没有闲心好好安葬死去的章阿端,随便把她埋在了一片乱坟岗中。像章阿端这样的冤魂,鬼差往往不会主动上门勾魂,阴曹地方干活的人手有限,工作量又那么大,难免有所疏漏,即便是上门勾走的亡魂,尚有半路逃跑回家复活的,别说这些无人上坟的孤魂野鬼了。章阿端就没到轮回转世部门报道,而是在坟冢附近晃荡了二十多年。不过她倒不孤单,周围邻居不少,还找了一个老婢作鬼仆,想必在泉下的这些年,过得一定比跟那个混蛋男人在一起时舒服。只不过偶尔也会顾影自怜,如此花容月貌,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臂弯。

后来有开发商不长眼,在她的这片坟地上方盖了栋豪宅。一众鬼魂被压得难受,开会一合计,要去作祟,大白天就大摇大摆出来吓唬人,房主家硬生生被吓死了好几口子,不敢住了,便贱卖出去。占了这个便宜的,是个姓戚的书生,这家伙胆子大,不拿闹鬼当回事,全家都搬了进去。结果,家里也死人了,连老婆都搭了进去。要搁常人,早吓得搬家了,戚生却一根筋得很,家人越是劝,他越是要在这住,赌气索性直接搬到后园荒亭中睡觉了。

你来或不来,老子就在这儿,不躲不避。

他倒真不害怕,周围鬼影重重、阴风阵阵,他却想起了莫名死亡的妻子,若是此刻妻子在畔,那这鬼影和阴风,也会变得可爱起来吧?

在思念的伤感中,他竟沉沉睡去。

在梦里他与妻子嬉戏,妻子把手伸到他衣服里面,轻轻逗弄,春情渐浓,他一把抱住妻子,便于行事。

不对,手感不对,妻子的形象逐渐变成面目浮肿、黄发蓬蓬的老婢。他猛地惊醒,咫尺之前还真一个丑老婆子,呲着牙吃吃对他笑,清冷的月光下大黄板牙泛着光。

对方是鬼他倒不怕,可老婢的手还在被窝里攥着他要紧的东西。他向来是裸睡的!

他一把推开老婢,双手将被子紧紧拽到胸前,说道:

“瞅你那逼样的赶紧给我滚远点!”

当然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好歹是个书生,在被人侵犯时也得保持斯文,但蒲松龄给他安排的台词是——“尊范不堪承教”,我觉得很扯,这话丑老婆子能听懂?

不管戚生怎么骂的吧,反正老婢羞愧地明白了,在这个看颜的世界,她只能做个单身鬼族了。

这正是我讨厌这帮穷酸书生的缘故,整天叫嚣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可连点最起码的人文关怀都没有,对待一个孤单的老鬼且如此刻薄。关键还是嫌人家长得丑,假若是个漂亮女鬼,他肯定等不得对方下手,就主动捉住对方的手往身上搁:“你摸摸,硬不?”

然后,漂亮女鬼就来了。

正是章阿端,刚才被羞辱的是她的老婢,她来为自己人出头了,指着戚生的鼻子就骂,戚生倒不着恼,隐约看对方身形曼妙,声如莺啼,刚才被老婢吓回去的色心不觉又冒出来了。他一掀被子,光着屁股就要去搂抱对面的女子。

置身事外的人是看不见鬼的,所以此时如果有人往院子里张望,就会看到素来耿介的戚生赤身裸体张开双臂,在清冷的月光下奔跑,胯下还硬撅撅的。

章阿端当然逃不过戚生的魔爪,话说《聊斋》里的女鬼,有几个能逃得了男人魔爪的?

其实,她压根就没打算逃。二十多年没见这么活生生、赤裸裸的男人了,她感觉已如死灰的心竟迸出了几星火花。半推半就的,被戚生推倒了。

蒲松龄在《莲香》篇里提到一句话:“两鬼相逢,并无乐处。”此“乐”乃指男女之乐。也就是说,章阿端二十年的孤魂生涯,无比清冷。突然多了一个可以给予慰藉的男人,戚生有爱色憎丑的男人通病,但这不是大毛病,起码不像当年的混蛋丈夫,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偎在戚生怀里,阿端的话也多了起来,说自己的生前往事,说阴世间的琐碎八卦。戚生故作不懂地问,刚才的老婢为啥摸我?阿端嘻笑:

“此婢三十年未经人道,其情可悯。”

原来老婢也可怜,生前三十年没碰过男人,死后却来了机会,时不时趁机戏弄男人,说不定前面死的几个男人就丧命于她的鬼手之下。

蒲松龄在这里耍了个小花招,还是《莲香》篇,狐狸精莲香说过:“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阴气盛也。”可对戚生来说,与章阿端的颠鸾倒凤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身体健康,非但如此,他还突然蹦出个念头,让阿端把自己刚死不久的妻子也带回来。阿端倒有些手段,给鬼差行贿,将尚未投胎的鬼妻带回到了戚生身边。执手相看泪眼,小别胜新婚,阿端悄悄退出去把房门关上。

然而鬼妻毕竟不像章阿端那样没有户口,投胎的日子临近,如果再赖在戚生这里,恐怕要惊动官方了。对于阴曹之事,戚生空自大胆,却毫无手段,只能像个娘们似得痛哭。其实妻子的死也怪他,当时家人都劝赶紧搬离这所鬼宅,他不放心上,终于付出代价。

他哭得很哀伤,涕泪俱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鬼在一旁看得心塞。阿端又想起生前往事,我为什么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为自己如此流泪的男人?她心一横:还是交给我吧!

难以想象在做鬼的这二十多年里,章阿端究竟经历过些什么,她有了自己的奴婢,并能一直自由地游走在阴曹轮回体制之外,甚至已经深谙阴间办事之道,与鬼差打交道驾轻就熟。她再次使出贿赂的招数,为戚生妻子又争取到了十天的欢聚。

这一次戚生非常感谢她,义正辞严地要报答阿端。

“禁女勿去,留与连床。”

这种报答方式,大概是男人们都梦寐以求的吧!而章阿端愉快地接受了这份报答。于是三个人在一张大床上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

幸福无比的十天眨眼过去七八天,快到期了。戚生又开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把妻子拉上,两口子对着阿端哭。阿端招呼两人继续做游戏,也不听,只是哭。

也不是没有办法,恐怕得花上百万的冥资!阿端皱眉道。

大概阿端不知道冥币和阳世银钱的汇率吧,戚生蹭蹭下床,很快抱回一堆冥币,每一张上都印着“一百万两”的字样。

鬼差就这样再次被忽悠了,悄悄换了个替生鬼,把戚生鬼妻的转生名额给抹去了。她也成了一个阿端一样幸福的黑户。

戚生家人奇怪地发现,自从他在后园睡了一宿之后,魔怔了一般,整日介吃在后园、睡在后园,时常一个人有说有笑,俨然是疯了。家人都摇头叹息,完了,完了,大好青年,就这么被鬼给祸害了。大家的心情都很沉痛。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杂草丛生的后园中,戚生进入了人生最性福(打错了,拼音输入法就是有这个毛病)的时期,发妻阿端,左拥右抱,要什么家国天下,读什么圣贤文章,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然而,在这一人二鬼的幸福空间中,一个比阴间更为隐秘恐怖的时空悄悄撕开了一个口子。幸福即将终结。

阿端突然毫无征兆地病了,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就像人被鬼上身了一样。可问题是,阿端本来就是鬼啊!戚生无助了,便又要哭,鬼妻在一旁连忙捂住他刚咧开的嘴,说道:“别哭,我知道咋回事。”

“此为鬼病……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

篇头提到的“聻”,在这里堪堪露出些头角。当戚生与鬼妻、阿端玩得不亦乐乎时,一只聻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来到了这个它不该来的地方,并作祟到了阿端身上。

阳世驱鬼,要找巫者,阴世驱聻,自然要找鬼巫。戚生鬼妻不大工夫就找来一个老妪,为阿端把脉。正坐着,老妪突然癫狂,扣扣念念有词:“我是黑山大王,治小娘子的病不在话下!但病好了得供养我,我要金百锭、钱百贯,一大桌子好菜饭!”

黑山大王堕落了,想当年唐朝时,他吸人阳气,叱咤风云,路人无不闻风丧胆。可惜被唐三藏给玩死了,到阴间只能靠这点鬼把戏弄点吃喝。

不过他黑山大王实诚,明确表示病好了再给钱,不像阳世的行巫之人,先装模作样骗到钱财再说其他。果然人比鬼精。

可惜黑山大王水平实在菜,竟没搞定那只聻。章阿端的病越发严重,六七日后,床上的阿端突然没了动静。掀开被子一看,竟只剩一床森森白骨。

那个一见面便指着鼻子骂人的女子,那个躺在臂弯中言笑晏晏的女子,那个为了别人不辞辛劳奔波在阴阳两世的女子,那个昏灯如斗下满脸幸福与满足的女子,就这样只剩下一床白骨。

戚生将阿端葬在了自家祖坟旁边。此时他与阿端已经不只是阴阳两隔了,他们之间还隔着漫漫黄泉,不但此生再难相见,死后寻遍生死簿也找不到那个女子的名字了。

真相在梦里到来。阿端托梦给戚生妻子,来索命的聻,就是阿端生前的丈夫。这个极端小心眼的男人,在变成聻之后,不知怎样发现了阿端之鬼与戚生在一起了,便又来死死纠缠,第二次要了阿端的命。原来阴世也没有公平可言,阿端丈夫这样的鬼,岂不应该上刀山下油锅,堕入无尽轮回的畜生道?又死成聻,反倒给了他作祟于鬼的机会。

阿端沉沦在聻的世界里,她需要有鬼为她做一次道场,才能托生,天知道她会在那里受什么样的罪!单是与那个聻鬼丈夫在一个世界,就足以让她得不到丝毫安宁。戚生妻子为阿端请来了做道场的僧侣,当然也是鬼。日落时分,戚生眼看着一群僧众蓦地出现,青绿的鬼火映在僧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金铙法鼓,念念有词,在戚生耳中却是一片死寂。

他知道,这是两个世界。身边的妻子也没有表情,他有些心慌,如果这个女人也没了怎么办?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冰凉冰凉的。

还好僧人的道场不像黑山大王那样不靠谱,阿端托生成了城隍的女儿,起码不用再受飘零之苦了。

只是托生之后,阿端还记得人间那个姓戚的书生吗?

鬼妻与戚生的生活还在继续。三年了,戚生都快忘记妻子非人了,甚至连家人都隐约知道了主母死而重生。日子如果就这样过下去,也算不错。可命数无定,乐死之人,偏偏得生。妻子换人托生的事,终究败露了,鬼差已经上门。

如果阿端还在,一定会有办法吧?可戚生只会哭。

“情之所钟,本愿长死,不乐生也。今将永诀,得非数乎!”

慢慢的,妻子不动了,她的脸变得像一阵烟一样虚淡,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戚生独坐床边,这个曾经欢声笑语的小屋,已然只剩他孑然一身,似乎阿端和妻子的香味还能闻到,可使劲去嗅,却又什么也闻不到了。几年的时光,人从鬼身上得到了莫大的幸福,可这幸福也如鬼影一般,倏忽而逝。

难道,这只是一个梦?

戚生依然住在后园荒亭中,他每天半夜都会醒来,在园中踽踽独行。偶尔仿佛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骂声,他多么希望一回头能看到两个女子手挽手指着他嬉笑,可只有风吹过竹子的摇曳婆娑。他甚至渴望那个又老又丑的婢女能再次出现,能带来一些那个世界的消息。

然而终究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后来戚生不再痴痴等待了,他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会死,会变成鬼,他已经计划好了,用钱贿赂鬼差将自己从转生名单上销掉,然后他要找遍整个阴曹地府,直到找到那两个女子。

他倒有些盼望快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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