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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释巧对卷之十八·醒世类

 江山携手 2015-09-28

子丑天地辟;此如《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也,故从天地圣贤说起。
庚戌圣贤生。

天开于子,阳气乃升。地辟于丑,阴质乃成。阴阳凝合,万物化生。故《易》序卦传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也。万物皆生于天地,是天地乃万物之父母也。宇宙之中,其德孰有过于天地者哉!万物之生于天地也,得气之最清。质之最纯者,为圣为贤。得气之最溺,质之最驳者,为禽为兽。禽兽固并化育于天地,而圣贤则赞助乎天地者也。周朝庚戊生孔子,是为大圣。宋朝庚戌生朱子,是为大贤。尧舜之道,非得孔子,则后世无所据。孔子之道,非得朱子,则后世无以明。尧舜孔子之道无所据而无以明,则人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是亦为禽兽也。人皆化为禽兽,则弱肉强食,其类皆归于尽矣,岂能成天地哉!惟有圣贤者出,自行其道,而且明之于人,制为礼乐刑政,以教天下,乃能使之相生相养而相安耳。故国家之于圣贤,崇祀阙里者,必与天地同其体也。虽后世之人,不尽遵圣贤之道,然道不泯于天地,必有行而明之者维持其间,彼乃得以阴受其赐耳。人岂能知之乎?故余于此对而发明之。

截臂烈妇,还将只手托纲常;此是概论伦常大义。
断头将军,更用两肩担节义。

推及烈妇将军之志,说得郑重非常,是有关于世道人心之句也。“截臂”、“断头”,在欲全躯之人,必以为多事而自苦耳。而不知节妇、忠臣之心,自有所不能已也。世有臂不至截,头不至断,而于小利亦趋之,小害亦避之,不知网常节义为何物者。观此对句,可以省矣。

暴矣虎狼知父子;以下分论五伦。
微哉蝼蚁识君臣。

暴莫如虎狼,而虎不啖子,是亦知父子之亲也。微莫如蝼蚁,而蚁必从王,是亦知君臣之义也。然虎不啖子,是父母之爱其子也。父母既爱其子,而子可不爱其父母乎?彼獍之食其父,枭之食其母,则不仁之甚者也。然羊有跪乳之恩,乌有反哺之义,禽默中不亦有其能孝者乎?为子者当效羊乌,毋为枭獍。父母之恩,固诗所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矣。而民生于三,事之如一,则君成之恩,亦与父生师教者等也。谚又有云:“宁可终身无父,不可一日无君。”甚言君恩为大耳。彼有不义于其君者,非真蝼蚁之不若哉。

白犬当门,两眼睁睁惟顾主;
黄蜂出洞,一心耿耿只从王。

犬乃兽耳,蜂乃虫耳,而亦知顾主,亦知从王。则仆之卖其主,臣之背其君者,可以愧矣。可以人而不如兽乎?可以人而不如虫乎?

膝下明珠一颗;
堂前活佛两尊。

“膝下明珠”,谓子也。“堂前活佛”,谓父母也。吾观于世,父母爱子如明珠,爱护之者,无所不至。而子之于父母,则视之如瓦砾耳,孰有敬之如活佛者哉?佛之为木头者,乃其死焉者耳。人之死者,气散心亡,尚无知觉,不能运动。而木头之为死佛者,反能降福免祸于人哉?于必不能保佑于汝者,反从而礼拜之,或数十里,或数百里,费财费力而不之惜。生我养我之父母,在堂上者,是活佛也,实能保佑于汝,反不知敬,甚而加忤逆焉。乃如之人,是诚何心?余恨欲剖其心而视之矣。

教子有方,爱之肯劳才是爱;
事君尽道,忠而能诲始为忠。

父未有不肯爱其子者。然劳之则欲其为圣为贤也,勿劳则任其为愚为不肖也。自子言之,是欲我为圣为贤者爱乎?是任我为愚为不肖者爱乎?此慈父之心,所以不能已于劳也。臣无有不当忠者。然诲之则欲其为尧为舜也,勿诲则任其为桀为纣也。自君言之,是欲我为尧为舜者忠乎?是任我为桀为纣者忠乎?此荩臣之心,所以不能已于诲也。然父固须劳其子矣,而子不体父心,劳之不从,犹或至怨怒焉,甚而至忤逆焉,令为慈父者劳之不敢,不劳不忍,展转于怀而不可解,亦良苦耳。臣固当忠其君矣,而君不谅臣心,诲之不听,犹或加摈斥焉,甚而加刑戮焉,致为荩臣者,诲之不可,不诲不安,愤懑于中而无如何,不可哀乎!故讲章有云:“为父为臣者,固当各尽其道;为子为君者,亦宜各体其情也。”

徒聪反见先生拙;
子孝方知严父慈。

出句必有所见而云然,此固为妙语矣。以父而言,其称严者,必教子以义方也,必爱之而能劳也,岂非慈耶!然不孝之子,父虽未严,尚不以为慈也,况于严者,有不怒其不慈者乎?则严父之慈,诚非子之孝者不能知也。余尝谓天下不慈之父,犹胜于能孝之子。盖其心自有不同者耳,而独怪乎人性皆善。父子之道,皆天性也。且为子者,亦必为父。何以天下之为父者多能慈,而为子者多不孝欤?余盖莫之解也。今有人焉,送汝数钱之银,数斗之米,即授一衣,馈一食。或尽心为之料理一二事,或竭力为之周全一二人。则彼不无德色,而我自有感心。苟至相忤,彼必藉口于忘情,而我亦无以应也。父母之于子也,生之鞠之,衣之食之,婚之傅之。苟有所能,爱而喜之;或见其危,哀而矜之。自幼至长,百般扶持而安全之者,费财费力无限,劳身劳心无穷,所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报,昊天罔极”者也。乃反漠然不思酬答,父母或有穷饿者,而亦不顾其养,甚而不谅亲心,以慈为忍,生其怨怒,肆其忤逆,视之如仇敌焉。噫!是岂父母之待汝者,不及众人之情耶,盍以彼此反观之。

反观爱子之心,便觉无不是的父母;
能推恕己之意,始知至难得者兄弟。

 按《小学》:“罗仲素论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云,只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了翁闻而善之曰:惟如此,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彼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常始于见其有不是处耳。”余谓子之见其有不是处者,总觉父母之不我爱故也。然父母有不我爱者乎?反观我之于子何如也。苏琼除河南太守,有百姓乙普明兄弟争田,积年不解。讼于官,苏公劝之曰:“天下难得者兄弟,易求者田地。假令得田地而失兄弟,心如何?”因而泣下。普明兄弟感悟,乞外更思,分异十年,遂还同往。彼不知兄弟之难得者,因无恕道,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故争易求之田地耳。观此对句,则处父母兄弟者,其庶几乎。

友爱姜肱,兄弟五人常共寝;
雍和公艺,宗亲九世尚同居。

维兄与弟,本属同气连枝,丧乱肯同忧,安宁可共乐,故周公作《棠棣》之诗,以为“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也。今世有视兄弟为路人,甚而因争财利,遂视之如仇敌者。亦思姜肱之共寝者何如哉!古人有诗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又有云:“兄弟同居忍便安,奠因毫末起争端。而今生子又兄弟,留与儿孙作样看。”人之处兄弟者,观此二诗,可以省矣。至若宗亲之九世者,虽为已疏,然观范文正公义田之言,则皆吾祖吾父一脉之人也。张子以民为胞,物为与。孟子亦言仁民爱物。而于祖父一脉之人,不当膜外视之,更可知矣。张公艺九世同居,宜唐宗旌表其门以为劝也。观此对者,不可以知亲亲之义哉。

亲执短辕,惧内者可为前车之鉴;
难收覆水,弃夫者无贻后载之羞。

《易》曰:“夫子制义,从妇凶也。”《书》曰:“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则内其可惧耶。荣启期以得为男子称二乐,苟以须眉而受制于巾帼,则为男子亦何乐之与有?观于亲执短辕,不亦哀乎,惧内者诚可鉴矣。妇人之义,从一而终者也。苟因夫之贫贱,遂忍弃焉,其可乎哉?及其富贵,又复来归,而卒覆水难收,不徒自诒伊羞欤?是又可为弃夫者之戒也。乃有不惧内者,而欲逞其威风,必使其内惧焉,则又暴矣。或不立志,或不劳力,游手游食,以冻馁其妻子而不顾,甚而好酒贪荤,博奕赌钱,妻或谏之,反肆詈击,使之忍气吞声,不得舒愤,而至于自尽者,则更悲夫。以言乎妻,亦有不求去者,乃嫌其夫之贫,欺其夫之愚,藐其夫之弱,交谪之声常闻于耳,叱吒之语不绝于室,如此悍泼,则又不如去之之为愈矣。有丈夫之气者,其能受此顿辱哉?语云:“夫妇和而后家道成。”则为夫者当黾勉同心,不宜有怒。为妻者当必敬必戒,无违夫子。然夫和妻柔,固六行之所云矣。而论礼之善物,又云夫和而义,妻柔而正。则为夫妇者,必如《郑风》之诗,始云鸡鸣昧旦以相儆,继云饮酒偕老以相乐,乃为贤也。至于终云杂佩之赠问者,则又欲其君子亲贤友善,结其欢心,而无爱于眼饰之玩也。能若是焉,其妇乃更为贤哉。

模不模,范不范;
步亦步,趋亦趋。

《学记》有曰:“师严而后道尊,道尊而后民知敬学。”则为师者,不贵有模范哉!然求其有模范者,必如祝世禄先生之父,不求童蒙,“合则留,不合则去”然后可。而今之为师者,大抵皆为贫耳。去而不留,则无以资身,无以为家。故欲瞒心昧己,枉道徇人,一味诡随,百般俯就。如杨子之所云者,夫岂少哉!愚尝谓有本心者必有节气,有节气者方有本心。盖仁统四端,无恻隐则亦无羞恶也。不羞己之不善,不恶人之不善,则一切情理俱置不问矣,又何计其有负于主人,有误于子弟乎?则延师者亦何取乎模不模而范不范者也。《弟子职》曰:“先生施教,弟子是则。温恭自虚,所受是极。”由是观之,则为弟子者,必于先生所教,敬而听之,遵而行之,始能受其益耳。乃有非求益之弟子,于先生所教,合其意则从,违其意则背,如庄子之所云者,夫安有哉!且有狂藩之徒,犹欲先生步其所步,趣其所趋而后快也。噫,师不模范,弟不步趋,则教者失其所以为教,学者失其所以为学,安能以有益乎?张子曰:“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然则师道不立,教术无功,士子弗端,齐民安赖?世道人心,必如江河之日下也。悲夫!而以言乎师道,尤有不可自欺以欺人者。昔有卖水者,书“泉”字为招牌,读作“白水”二字者则卖之,读作“泉”字者则不卖也,盖恶其太认真耳。然彼于水固能买矣,试问“泉”字果可演作“白水”字否?又有一师教其徒读《千家诗》,于“暖风薰得游人醉”之句,将“薰”字教作“董”字。一日命其子权学,其子以此诗句授于他徒,“薰”字教以本字,满堂大笑,谓其不及老先生也。子以告其父,父曰:“吾之于馆,皆是董得来耳,子欲为我薰坏耶。”然父于馆,固可得矣。试问“薰”字果可教作“董”字否?愚尝以此作联句云:“看字泉若认真,水亦难买,凡事可不知所戒哉。然枉道以徇人,有节气者不肯为也。 教书薰能作董,馆乃可居,尽人亦宜悟其术矣。顾坑人以利己,存本心者岂忍出耶?”

谷少稗多,嘉稻不如野稻;
竹长笋短,先生难比后生。

闻有师教一徒甚顽,附学馆童资性反高,师出此对,馆童答之。其师怒而逐之,其父责之再三,乃试一对云:“才进一步,便有欺师之意。”答以“连打三顿,全无爱子之心。”父见其能属对,跪求于师,师复收而教之。后卒发达。观其对句,则资之高可知,然亦是学而知之者耳。学而知者,虽达如子贡,亦只闻一以知二也,岂能无待于教而自明耶?若附学之馆童,苟非其师教之,亦未必能属对也。一能属封,便自欺师,狂悖甚矣。而观其父之责其子,则不识诗书者犹能有本心哉。

事师如事父;
求己胜求人。

世之人,多不知所以事父矣。即知所以事父,亦多不知所以事师。盖父之于子也,生之育之,授之以衣,与之以食,有迹可见。而师之于弟也,教之诲之,启之以知,引之以行,无形可睹。故人徒知有父之亲,而不知有师之义。岂知师教之恩,与父之生者等乎?栾共子曰:“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一事之。《檀弓》之言事亲者,左右就养无方,服勤至死。而言事师者亦然。此对句之所以言“事师如事父”也,然亦是就古道而言之耳。至于“求己胜求人”之说,则诚为格论矣。己能成名,人自钦仰。己能就利,人自奉承。若不求诸己,致名之不成,利之不就,而欲以求诸人,则属在亲迩者,亦漠然视之,况疏远者乎?即当念恩义者,亦淡然遇之,况泛常者乎?陈白沙东友有云:“登天难,求人更难。”诚为阅历之语也。司马温公曰:“饥寒所迫,虽志士亦未免求人。但求之要有道。”然虽求之有道,亦未必可得。何如不至饥寒,而免求人之为愈耶。然则少壮之时,亟须发愤为雄,士其业者,必至于登名;商其业者,必至于盈赀。即不能然,亦当千般勉力,百样谋生,务求所以自全之道,而不至于求人,乃为有识。虽然,勤俭可也。若违心取财,徇利忘义,惟知殖货,永欲厚藏,而置伦纪于罔闻,蔑理情以弗顾,则恐天赋其愚者,不能为是可奈何。

裘马相通,子路之交情已厚;
衣粮独并,伯桃之友义尤高。

朋友居五伦之一,原与众人不同。以义言之,则道德可共,学问可共,功名可共,富贵可共。托妻寄子,亦无所不可。至于通财,乃其小焉者耳。然摩诘云:今之人,皆自私者也。子敬指囷以济饥,尧夫连舟以助丧者,固已鲜矣。且如刘峻《广绝交论》所云:莫肯费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者,又岂无乎?若子路之轻裘与共,洵为轻财重义者矣。若夫人之死生,则比利害为尤甚。左伯桃与羊角哀为友,往楚遇雪,计不能俱生,乃并衣粮与角哀,自入空柳中死。当此之时,虽不相让,必至偕亡。然苟各欲贪生,宁愿与偕亡耳。以身徇人,甘心自死而无悔焉,是岂人之所肯为哉!观子路之志,则寻常财物,亦加靳惜者,固可愧矣。观伯桃之事,则些小利害,亦争趋避者,其可愧也,又为何如。

犬吠柴门,小子报言娇客至;以下泛论应事接物,持身处境,教人维世之道。
马嘶金阙,铺兵喝道状元来。

此对必因有婿拜门而出之者。谅是其婿答之,可谓风流佳婿也。古人最重择婿,司马温公曰:“婿果贤矣。今日贫贱,焉知异日不富贵乎;婿苟不肖,今日富贵,焉知异日不贫贱乎。”此诚为至言也。今人嫁女,只问其家之贫富,不论其婿之贤否,盖由其无远识。故惟知有今日,而不计于异日耳。试思贫贱之家,竟无富贵者乎?又试思富贵之家,竟无贫贱者乎?古人有云:富贵有时而尽。则贫贱亦有时而尽,此可为智者之言矣。

妖姬妲己,竟坏他殷世江山;
贤女后妃,遂兴彼周家社稷。

太史公《外戚世家》序云:“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妹喜;殷之兴也以有娀,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螈及太任。而幽王之擒也,淫于褒姒。”此固言帝王之家也,而公卿士庶之家亦然。司马温公以妇者为家之所由盛衰也,曰:“凡嫁女娶妇者,必先察其婿与妇之性行,及其家法何如。”此为高见。今人之嫁女者只论家产,娶妇者惟望妆奁,岂不谬哉。人家得一贤慧之妇,上而翁姑,中而夫子,下而儿媳,旁而叔伯婶姆,皆受其益。否则皆受其损。此其关系为不小矣,可不慎欤!

眉先须后,先生不及后生长;
齿刚舌柔,刚者何如柔者久。

先生之长,不及后生,固不消道。刚者之久,不如柔者,更为格言。凡物皆然,岂独齿与舌哉。语云:“柔弱护身之本,刚强惹祸之因。”则人之处世,固宜柔而不宜刚矣。又云:“柔能制刚。”则胜物者,亦不在刚而在柔矣。”然又有云:“太刚则折,太柔则废。”则应事者,不又贵于刚柔相济乎?张子论刚柔之禀于性者,固各有其善恶矣。然孔子尝以刚为六言之美德,又以刚毅为近仁。东坡亦曰:“刚者必仁。”盖刚属阳为君子,柔属阴为小人也。苟无刚直之心,徒存柔顺之态,遇人之是非不辨,事之曲直不分,见恶不嫉,见过不谏,外若长厚,中实险恶,如绵里针,如蜜中剑,使人阴受其害而不知也。则又何如当言即言,当行即行,慷慨激烈,无所委曲隐讳者,虽有损于己,而实有益于人哉。

笋因落箨方成竹;
鱼为奔波始化龙。

此喻人之必先备尝险阻艰难,而后能有为也。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以历试诸艰者,是如笋之落箨也,是如鱼之奔波也。至于心动性忍,不能增益,为明君,为良相,非能成竹而化龙乎。凡为农工商贾,能创业垂统,立户成家者,莫不皆然。生于忧患,则必死于安乐。故曰宴安鸩毒,不可怀也。贫贱劳苦,玉汝于成,岂虚语哉。然则处窘穷而历艰辛者,其可以自慰也夫,亦可以自勉也夫。

摇破彩舟一片帆,皆因浪荡;
烧残银烛两行泪,只为风流。

少年儿郎,富家子弟,不知世事之维艰,罔识钱财之当惜。或游手游食,而为浪荡之夫。或好酒好色,而作风流之子。至于其后,田宅俱无,如彩帆摇破;妻孥对泣,若银烛烧残。噫,诚可悲也!其亦何足惜哉。观于此对,则欲浪荡者,宜知自惩;未风流者,宜先自戒矣。

弱不敌强,莫使群羊驱猛虎;
仁难为众,勿将百鸟比孤鸾。

上句即孟子所对宣王之词,是以势言。对句即孟子所述古人之语,是以德言。势只可对无德者言耳,苟遇有德,则邪岂能胜正哉?然有势者肯不欺于有德之人,则虽强也,亦鸾而非虎矣。有势而兼有德,则畏其力者,又馕其德,岂不全胜也哉。愚为有势者劝之。

雪逞风威,白占田园能几日;
云随雨势,黑漫天地不多时。

此为彼于靠人之威势者,欺负霸占而言也。忿怒之词,自成痛快。狐假虎威者,亦宜知自省矣。

鸦鸣屋上凶音至;
鹊噪檐前喜事来。

世皆以鸦鸣为报凶,鹊噪为报喜矣。然有诗云:“鹊鸣非是喜,鸦鸣非是凶。人生吉凶事,不在鸟音中。”此其所见诚是。凡有口者皆有言。人既有之,物亦宜然。鸟之音何与于人之事,而必以此为欣戚耶?鹊之噪者,其音和平可喜;鸦之鸣者,其音躁率难闻。即以世俗之见言之,鹊之不报凶而报吉者,亦是谀言以悦人也;鸦之不报吉而报凶者,亦是直言以儆人也。谀言以悦人者,于人何益而喜之;直言以做人者,于人何损而恶之哉!顾世不取鸦之心,而惟爱鹊之口,故人皆务鹊其口,而不肯鸦其心也。举世好谀而恶直,是以直言少,谀言多耳。噫,亦思直言为有益乎,谀言为有益乎?谀言为无损乎,直言为无损乎?于直言之有益无损者,偏从而恶之;谀言之有损无益者,偏从而喜之,是欲其凶音之至,而不愿其喜事之来欤?何其不明乃尔。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其殆未之闻耶?虽然,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孔子以为失言。苟其人愎谏自用,不喜劝善规过,则虽忠告善道,彼犹不以为德而以为怨矣。无益于人,有损于己,何苦为之。则人虽不可效彼喜鹊,逢人谀言以取悦;亦不可效彼乌鸦,逢人直言以取憎也。

一区杨子宅;
四壁长卿家。

杨子有田一廛,宅一区,司马长卿家徒四壁立。以此为对,盖言其贫耳。言其贫者,言其能安贫也。凡人于贫能安则不妄求,不妄求则于己无辱。且于贫能安则不苟取,不苟取则于人无害,于己无辱。于人无害,岂不可取乎!故颜子屡空,孔子称之;箪瓢陋巷,不改其乐,孔子深叹其贤也。然则世有安贫之士,虽饥寒不免,亦为圣贤之所取也。人可从而非笑之哉。

百花已过了,蜜蜂蝴蝶也无情;
一叶欲雕时,乳燕流莺都是客。

夫花正开,蜜蜂蝴蝶,翩翩至止,旦夕缠绵,何甚殷也。及已过了,则漠然视之,若不知其前日曾有花者。蜜蜂蝴蝶,固相爱于往昔者也,而也无情乃尔乎!其叶方茂,乳燕流莺,栖栖不舍,晴雨绸缪,如为主也。及欲雕时,则淡然遇之,若不知其已有叶者。乳燕流莺,固相亲于畴曩者也,亦都是客,如斯乎。噫,岂惟物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亦犹是耳。李适之解组后,尝作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盖亦有所感矣。此亦如蜂蝶之于花过,燕莺之于叶雕耳。然尝闻诸蜂蝶曰:“吾爱花耳,尔已过矣,吾于尔何有?”燕莺曰:“吾忻叶耳,汝欲雕矣,吾于汝何依。”则无情是客,不亦宜乎。且蜂蝶非有心于遣情也,当花之开,若不自知其有情;及花之过,亦不自知其无情耳。燕莺非有意于作客也,当叶之茂,不自觉其非客;及叶之雕,亦不自觉其是客耳。若必诘其前后之所以异,蜂蝶燕莺,不但不自察也,必反从而怒之矣。物既有之,人亦宜然,是可为之长叹息也。或谓蜂蝶曰:“彼花虽过,犹将复开。”答云:“彼开之时,吾又往焉。”或谓燕莺曰:“彼叶虽雕,犹必复茂。”答云:“复茂之日,吾又归焉。”噫,此翟公之所以书其门也。虽以出入于市者观之,无足为怪。而人情之冷暖如斯,世态之炎凉若此,不亦深可慨哉!顾诗有云;“花开蝶满枝,花谢蝶还稀。惟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其旧巢燕之谓欤?对句有云:“菊残花径,不如寒蝶为谁来。”菊已残矣,而蝶尚来,是殆不遗于故旧者也,然岂可多得乎?

雪压竹枝随地扫,腹内空虚;
风飘柳絮漫天飞,眼前轻薄。

有一儒者贫困之极,向人觅馆,曾至一富家,适值雨雪,庭前有竹被压于地。坐间有人见其贫困觅馆之状,以为必是胸中无才学也,谑以此对,儒者答之。观其对句,则腹内非属空虚可知,乃不能得一青毡之地,而至自觅其馆,盖由时之不遇耳。苟遇乎时,则虽腹内空虚,而能得馆,以享丰膳、获厚币者,夫岂少乎。腹内空虚者,亦能得馆;则腹内非空虚者,或至失馆,固其所耳。孔子曰:“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众也,岂独丘哉。”其人亦曾闻及此否。语云:“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可因其人有贫寒状,而遂空虚其腹内耶?出此对者,适自形其轻薄耳。

何方野鸟,敢从梅树借栖身;
有志蛟龙,偏向海门来现爪。

闻申阁老未发达时,有一富家延教其子。及至,见其贫寒之状,遂出此对而不礼焉。申先生怒之,书其所答而去。东家见而追之,多方谢罪。申先生必不肯就,有力劝者而后往焉。噫,后作宰相,真蛟龙矣。当时竟以野鸟目之乎?出此轻薄之言,亦已太甚,幸其从而谢焉,犹可就耳。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衣乃身之章也,居相位时,气体既移,冠裳复丽,气象当自不同。当初为贫穷所窘,饥寒所压,遂自形其鄙陋耳。相马者,当相于牝牡骊黄之外;相士者,岂可相于衣冠言貌之间哉。

乌鸦飞入鹭鸶群,雪里送炭;
凤凰立在鸳鸯伴,绵上添花。

雪中之境,为堪怜矣。而苟送之以炭,受益实属无穷。绵上之景,原可观矣。而即添之以花,增色亦为有限。然则凤凰之立在鸳鸯伴也,固有文章;而乌鸦之飞入鹭鸶群也,不更有德义哉。乃谚云:“世间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里送炭。”此由冷暖之见使然耳。究未知其所以用情之道也。雪中冷淡之境,人不欲亲;锦上光荣之景,众皆乐附,固矣。然独不曰:时固无定,物亦靡常乎。吕蒙正戏联有云:“风雪满头,追破窑中人,谁将青眼觑;功名唾手,那陈土上诗,也得碧纱笼。”由吕公观之,则雪之为物,亦有时而成锦矣。为阇黎者,后以碧纱笼于陈土之诗,曷若先以青眼觑于破窑之人耶。且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也,漂母一饭,韩信报以千金;须贾一袍,范睢遂免其死,以其肯恤于饥寒耳。我已饥焉,馈之以食,于饥可充;我已寒焉,授之以衣,于寒可御。是彼之用其情者,令我实得其力也。实得其力则深感其恩,深感其恩则必欲报其德,雪中送炭者犹是也。我弗饥焉,馈之以食,何饥可充;我弗寒焉,授之以衣,何寒可御。是彼之用其情者,在我不藉其力也。不藉其力则未知其恩,未知其恩则无由酬其德,锦上添花者犹是也。然则用情者,使人不酬其德,何如使人欲报其德之为益乎。即曰原不望人报德也,而使人未知其恩,何如使人深感其恩之为愈乎。即曰并不望人感恩也,而使人不藉其力,何如使人实得其力之为惠乎。语云:“渴时一滴如甘露,酒后添杯不如无。”其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之谓与?然则凤凰之立,殆未若乌鸦之飞也已。

管子虽才,知己幸逢乎鲍叔;
陈平即智,进身亦藉于无知。

韩昌黎《上于襄阳书》曰:“莫为之前,虽美而弗彰。”邹阳《上梁王之书》谓:“暗投于道,明珠亦有按创之疑;有人先容,枯木可为万乘之器。”则人之有遇有不遇者,在乎人之有荐有不荐耳。勇如季布,尚赖丘生之游扬;圣如仲尼,亦须子贡之先后,况其他乎?故张瞻得陆云一疏,便作奇人;冯访有王鉴片言,乃为雅士。元辉见孔颛所草之表,语孔稚圭曰:“是子声名未立,应共奖成,无惜齿牙余论。”谷梁子曰:“学问既成,而名誉不著闻,朋友之过也。”然则有可济拔人者,纸上春风,舌端甘雨,其亦何容靳乎?且古人有云:“士为知己者用,士为知己者死。”鲍叔有疾,管子为之不食,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鲍子死,天下莫吾知矣。虽为之死,亦何伤哉。”陈平受封,而告汉高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由是观之,则受知而获进者,曷尝忘其所自耶。管子之于鲍叔,至于不食欲死,固不可及。世有明知所自,而欲以己见能,以己居功,因而讳之于人者,亦对陈平而有愧矣。然鲍叔于管子之事,皆众人之所不谅者,管子未尝自明,而彼能知其心,尤不可得,管子欲为之死也,固宜。若众人能知之者,友亦知之,何足以为知己。

韩信千金酬漂母;
卞和一璞献明君。

一饭之德耳,而竟报以千金,不亦过乎。虽然,人情冷暖,士遭困时,一饭维将。危苦之时易德,千金之酬,不为过也。然韩信于一饭之德,亦不忘而厚报之。以视世之快意于富贵,忘情于贫贱,虽受深恩而不知酬者,不为贤且远哉!至于卞和献璞,后遇楚之文王,乃理其璞而知为宝耳。初见厉王、武王,示之玉,人皆曰石也。王以为诳,而两刖其足,和乃抱其璞而泣于荆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文王使人问曰:“天下刖者多矣,子奚悲之深也?”和曰:”吾非悲夫刖也,吾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也。”噫,是宝玉也,而必以石题之;是贞士也,而必以诳名之。遭此玉人之瞎眼者,将奈之何。非遇文王,其冤从谁诉耶?顾世之无识者多以诳名贞士者,岂独楚之二王已哉。古人有云:“人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又云:“身在堂上,乃可以辨堂下之曲直。”则欲知人者,当自知己为何如人耳。苟于己无知人之明,则理之是非、事之真假、品之贞邪、心之诚伪,皆不能辨,而徒听信众人好恶偏私之论,小人爱憎奸巧之言,或自以其私意,横于胸内,不能鉴空衡平,则彼所谓忠者未必忠,所谓贤者未必贤也。而所谓不忠者,安知其非忠;所谓不贤者,安知其非贤耶。

厕中秦宰相;
胯下汉将军。

范睢在魏,为须贾所谮,受魏齐之笞,拆胁而死,置之厕中。睢复苏,逃入秦,更姓名为张禄,得为丞相,遂说秦王东伐韩魏。魏使须贾至秦,求见张禄丞相,不知即是范睢也。睢辱须贾于堂下,贾谢罪曰;“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噫,贾至此时,乃知之乎,何其所见之晚也。虽以祶袍赦贾,而必欲得魏齐之头,使之走匿自刭,亦足以戒天下之恃势逞威而虐人者矣。韩信受辱胯下之时,市人皆笑以为怯,岂知后来为汉将军耶。然大将方拜,一军皆惊。则以贤能之将如韩信者,而人且皆不知也,况其他乎。吕蒙正,乃贤明之相也。当唱名时,朝士尚讶之曰:“此子亦参政耶?”由是观之,则才德之士,诚非庸俗所能知也。吕公劝世文曰:“予昔居洛阳时,布衣不遮体,虀粥不充饥。上人嫌,下人憎,皆言予之贱也。予曰:‘非贱也,乃时也,运也,命也。’予后及第时,位列三公,衣罗绮,食珍馐,有挞百僚之杖,有斩佞臣之剑,人多仰羡,皆言予之贵也。予曰:‘非贵也,乃时也,运也,命也。’噫,此一时,彼一时也。君子不得其时,丈夫遭屈于世,取讥于小人,被谤于俗子,良可悲乎。是故马有千里之材,非人跨不能自往;士有青云之志,无时运不能自达。士君子当困苦之际,得一持拔者,当百世荣昌。”吕公之文如此,是从困苦中来,故为此恳切之词,怂恿之语耳。又以王播之事,妄传吕公,谓尝居于破窑,闻寺敲钟吃饭,便往罗斋。憎恶之,而以钟敲于饭后,吕公因题诗二句于壁云:“最恨阇黎饭后钟,十度罗斋九度空。”后中状元,复游于寺,见壁上之诗,已为碧纱笼罩,爰续二句于后云:“二十年前陈壁上,于今也得碧纱笼。”噫,世之人多如阇黎,宁以纱笼于壁上,必不以钟敲于饭前也,而以持拔求荣昌者有几人乎?

干葵作扇,谁知死叶又生风;
老柏为香,孰想枯枝能引火。

葵至于干,固为滨死之时矣,而以其叶作扇,又可生风。此岂人之所能豫知乎?柏抵于老,固为枯槁之候矣,而以其枝为香,复能引火,此岂人之所能想及乎?由是推之,则人之老朽者,亦未可量。枯木犹或逢生,死灰亦能复燃。古人云:“热灶一把,冷灶一把。”非无见也。

勺水不足容神龙,终潜渤澥;
凡木难以栖威凤,必择梧桐。

神龙有时在勺水,必归渤澥而后安;威凤未闻栖凡木,必得梧桐而后止。盖志大节高者,自不肯居于卑小耳。虽渤澥未归,梧桐未得之时,或为鲰鱼之见容于勺水,凡鸟之获栖于凡木者所窃笑乎?然而物各有志,莫能相强,我之不肯为彼,犹彼之不肯为我也。但非神笼威凤者,不可不自量耳。若鲰鱼凡乌之以苟且自安者,岂可妄哂神龙威凤也哉。

没甚来由,敢向江边卖水;
有些意思,故来锦上添花。

尝闻吾师言,有一士子出招牌云:“专医翰林文病”。一翰林见而怒之,令属此对,士子答之。翰林之怒乃息。士子所出招牌,可谓狂矣,宜乎翰林之怒之也。然翰林之文,岂必其无病哉。若翰林而文遂无病,则明之艾东乡,清之吕晚村、仇沧柱三先生者,虽遇三元之文,亦加指摘,而天下后世,无不心服者,何也?韩慕庐先生乃国朝第一名公也,晚村亦尝批驳其文,而慕庐韪之,此真虚心人矣。盖衡文与取文不同,取文只较一时之高下,衡文则定万世之是非。宁曰吾已见赏于夫子,而遂无容置喙耶?苟有以取之,而无以衡之,则举子风檐寸晷之作,或有过差,而主司眼花神昏之见,不无逮谬者,皆莫能辨,将书理何以明,文风何以正乎?即如八股之中,先辈从不合掌。庚戌二十年间,天下之合掌者皆然,虽名公不免,作者阅者,皆不知也。非仇先生正之,则至今犹如故矣。然则文之赖于衡者,岂不重哉!翰林所书之句,其致讥者固佳,而士子答之,其解嘲者亦妙。士子之才如此,则其能医翰林之文病也可知。既能知其文病,则虽狂而不足怒矣。且人之文字固有是非高下,然以言乎时命,则亦有遇有不遇耳。遇则为翰林,不遇则为士子。故有识者只论文之醇疵,不问人之贵贱也。如明之王、唐、瞿、薛,固为名公,而吴次尾、钱吉士、沈受淇诸先生,亦为名士,何尝不并称于后世哉。

执卷未曾游泮水;
登科端可宴琼林。

人之文字岂无是非高下,而人之遇合亦有得失迟早。有得其遇与早者,固由于学之博,才之高矣;有失其遇与迟者,固由于学之浅,才之疏矣。然亦有学博才高,而终身不得游泮水者;亦有学浅才疏,而一旦竟能宴琼林者。盖衡文者或公或不公,或明或不明,自古有之,在乎人之所遇,有幸有不幸耳。遇者,不期而会之谓也。世人视为一定之数,则又非矣。杜子美、李太白,后世推为诗伯也。唐朝以诗赋取士,而二公不得遇焉。此何故耶?韩昌黎为八大家之祖,而四试于礼部乃一得,三试于吏部卒无成。《讳辨》一篇,后世推为千古绝调。观其“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一语,虽顽石亦应点头。而当时以此篇为文公生平一大纰缪之文。噫,世之人,岂易与之论文乎哉。才如□□□而不得中进士者,固有之矣。为人之所少,而曰“吾已见赏于夫子”者,又岂无乎?若谓刘蕡下第,我辈登科,能无厚颜者,未可概见。至于庸众之无识者,惟以遇合论文字耳。殊不知自己言之,败军之将,固不可以言勇;自人言之,则不可以成败论英雄也。愚乃才学疏浅,不足道者。但睹世人之见,每多冷暖。故录此对,以发公道之论耳。观者幸勿错认,以为自己鸣冤也。

逃墨归杨,逃杨归儒,岂可反归于杨墨;
变齐至鲁,变鲁至道,何容止至于鲁齐。

《孟子》曰:“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则读孔子之书而为儒者,皆尝以距杨墨为己任矣。乃今之儒,求子、祈寿、疾病、丧祭,皆有事于释老之徒,岂非儒而反归于杨墨乎?且见有距杨墨者,犹曰:“何必如此。”又曰:“汝非圣人,何可如此。”独不思孟子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乎?朱子发明之曰:“邪说害正,人人得而攻之,不必圣贤。如春秋之法,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必士师也。圣人救世立法之意,其切如此。若以此意推之,则有不能攻讨,而又唱为不必攻讨之说者,其为邪诐之徒、乱贼之党可知矣。”朱子之言若是,读孟子者,其皆未之观耶。孔子既言齐可变鲁,鲁可至道,则风可移,俗可易矣。世有相沿俗例,遂皆从之不变,而并不知其非焉。即有知其非者,又恕之曰:“习俗移人,贤者不免。”愚尝为之转一语曰:“移于习俗,便非贤者。”春秋责备贤者,盖以既为贤者,便不应苟同于众也。且贤者非特不移于习俗而已,而必易其习俗焉。唐朝最重忌讳,韩公独作《讳辨》以明其非。其为文也,必大变从前风气,以起八代之衰。且觗排异端,攘斥佛老,与人辨驳,曾无已时。欧公为文,亦不肯从俗,即考较诸生,取舍高下,皆与从前试官迥异。虽致士子鼓噪,而文风却为之一变焉。战国之时,士皆往见诸侯。孟子独自不然。众人皆言性恶,孟子独言性善。天下之言,皆归杨墨,孟子独距之以正人心。柳子厚贬柳州,必革以子质钱之弊。西门豹守西河,必废何伯娶妇之规。历观贤者,何尝附会雷同,移于习俗,而不易其习俗也哉。或引孟子之言“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者以致诘焉。余曰:然,有是言也。独不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乎?注云:彼猎较者,不久而自废矣。彼将自废,故孔子暂从之耳。若不先正祭器,而终从鲁人之猎较也,岂足以为孔子。

孟轲弗辨,谁知仲子非廉;
孔氏无言,孰谓微生不直。

孟子尝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孔子亦曰“恶称人之恶”者,而孟子又辨仲子之非廉,孔子又言微生之不直,何也?盖显于焉恶者,苟非已甚,圣贤犹从而隐之,以养其廉耻,而冀其自新。若奸雄之欺世盗名者,圣人必深恶而痛绝之,而不为之讳,以其害于人者大耳。故仲子之非廉,孟子必辨之;微生之不直,孔子必言之也。为此对者,其知孔孟之心矣。今人于人之曲直,道之邪正,事之是非,有不可以不辨而无言者,亦皆置之默默,而见愚之与人辨而言焉,犹皆以为多事。然则孟子之辨非欤?孔子之言悖欤?孰得孰失,观此对句而可知矣。

嗜利小人,必憎于君子之党;
辟邪正士,可附于圣人之徒。

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则君子小人之分,在乎义利之间而已。君子所好在义,则所恶在利也。彼小人之嗜利者,宁不为其所憎乎?且人有贤愚,道又有邪正。自古正士,未有不辟邪者。盖以邪党之惑世诬民,为害甚惨,不啻猛虎之啖人,毒螫之噬人也。虽欲不辟,于心不忍。此其忧世爱人之意,岂不见许于圣人哉。罗整庵云:“攻异端,辟邪说,孔氏之家法。”则读孔氏之书者,当以辟邪为己任矣。乃今之士,自入于邪,固不足道,即不入于邪者,虽见邪教之盛行,亦不肯辞而辟之,犹或以辟邪为多事焉。为正士者,固如是乎!更有无识之夫,以辟邪者有妨于邪党之取利营生也,为损阴德,反从而谤之。噫,是谓天下之人,当为猛虎所啖,毒螫所噬,以充其腹乎?其亦不智而兼不仁也已。

万壑倾奔,屹中流之砥柱;
众星牢落,凛午夜之长庚。

设无砥柱在中流,则万壑倾奔之际,何以回狂澜于既倒;设无长庚在午夜,则众星牢落之余,何以待启明之复升。由是推之,则当圣学榛芜之日,世道涂炭之时,众人皆醉,举国若狂,无异万壑之倾奔,众星之牢落矣。苟无明理之儒,屹然中立,凛然自持,为之维持其间,将人心愈迷,风俗益衰,何以开其昏而启之明,挽其邪而归之正哉?乃余观于人世,众可曰可,众否曰否,随俗浮沉,因时俯仰,既不正己,亦不正人。虽遇不识不知之夫,见非理非法之事,漠然相视,不肯出一言,以提醒而救正之。是任江河之日下,而致天地之无光也,其有愧于砥柱与长庚者不既多乎。为此对者,寓意良深,余因之而有感矣。


 作者:汪升 录校制作:恶人谷珠楼 版本:初校版  转贴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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