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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山泉水的日子

 红瓦屋图书馆 2015-10-05

喝山泉水的日子


  叶延滨
  我刚从省城进到大山,发现被群山围在一个小盆子似的坝子里。坝子其实不小,一天也走不出去。“看山跑死马,懂吗?城里娃。”乡下孩子就这样开启我的知识,这些知识像蒲公英,不知哪股风吹来,落进耳朵就在心里发芽。南方的山都好看,一年四季绿荫笼罩。但朝着太阳的阳坡,树少,有时还秃露红褐砂石,砂石上长着焦黄的茅草。这就和歌里唱的不一样,万物生长靠太阳,在大山里,阳坡日照强烈,早晚吹拂热风,喜水的草木无法存活,只有焦干的茅草能迎风抖动如刀片锋利的叶子。
  我知道茅草的厉害。山里人主要的燃料就是它。陪乡下同学去割草,没割两把,手上全是血道道,裤腿扎满了尖草籽。草有草生长的地方,那些地方没有大树立足的土壤和水分。长满大树的背荫山峦郁郁葱葱。绿色的山坡上,东一簇,西一堆,村庄高高低低地散布在群山怀中。为什么这个村子在半山腰,另一个却在山坳里?因为水,山里的水。山多高,水多高,有水源的地方,就有人家。大山真神奇,天下的水都往低处流,而山里水会爬得高高的,从石缝冒出来润泽一方,草尖挂满露珠,树枝伸向天空。
  读小学六年级时,我初次亲近山上的水。转学到大山里,从省城楼房堆里的学校,穿越到山脚私塾里的教室。学校本部是一所旧宅第,挤不下,便把高年级毕业班放进宅子后的这座私塾老学堂。有大宅还有学堂,主家一定风光过。民国时代的建筑,虽破旧,还能用。窗子和柱廊的油漆斑驳脱落,青苔和地衣却把石阶绣得颜色黑绿,沿着黑绿石阶,转到教室的后面的一角,一汪碧玉般的山泉,从石板砌成的方井突突往外涌。掬一捧,喝下去,凉滋滋的,又有丝丝甘甜。泉井望不到泉眼,井沿石缝冒出来的水,掀动泉水里苔藓的发丝。孩子们趴在井沿上低头喝水,不用手捧,直接用嘴吮吸,像跪饮的小羊。泉水从井沿缺口漫出来,流进山石砌成的小水沟,孩子们便在沟畔洗脸洗手,扬起的水让笑声也清丽晶亮。再往下,流进一个小水塘,便蓄存起来。我们上劳动课,就在水塘里打水浇菜园。凡能种菜的地方,都种上了菜。有了这口常年不干的水塘,菜园子一茬菜接一茬菜,红辣椒紫茄子,喝山泉长成好模样,走过的人夸:“比学堂娃儿还逗人爱哟。”
  我读初中时,教室在一所大庙里。这座有名气的古刹,位于半山腰,山门上有个大匾“光复寺”。学校叫西昌专科学校附属中学。专科学校是当地最高学府,附属中学头一次招了四个班,教室就在大庙里。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和尚全遣散回乡种地去了。和尚走了,我们来了。全校两百多名师生全部住在庙中。想一想,大庙香火旺盛时的光景一定壮观。两百多张嘴要吃喝,水从何处来?大庙没有自来水,靠山吃山,还是山上的水。我写过一篇短文《老庙》,回忆我在光复寺的那段求学生活,印象很深的就是上山取水:“生平头一回知道简槽这种东西。山泉在高山顶上,多年来,人们把碗口粗的棕树一剖为二,然后掏去树心,做成了一截截的长水槽。水槽与水槽相接,引来了山泉水。山泉水越沟过坎,跳崖穿涧,径直流进大庙的灶房。简槽是一槽尾搭在另一槽头上,如果其中一根被风吹落,或被饮水的动物撞掉,大庙立刻断水。我进庙后,最早的勤务就是上山巡查简槽。全校师生饮水全靠简槽引来的那股潺潺细流,一天要断流好几回,爬山查水是每个学生轮流去做之事。上山查槽,在水槽两侧,因为常有水流滴淌,树草丰茂,苔厚路幽。那些简槽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服役,锈满木菌和青苔,像百年老人的手。使我感到一种恐惧,想起这原是一座大庙。”大概这是最早的“自来水”了,利用地势高低差,将远处的山泉引到大庙,保证两百多人的吃喝洗漱。在巡山接水的路上,我常常觉得大山是活着的。会呼吸,呼吸让山风啸叫;会关照草木生灵,山泉像乳汁,山泉流淌的地方万物繁茂。
  多年以后,我和一位好友说起往事。朋友说:“住佛堂大庙,喝高山泉水,吸松柏灵风,你这辈子的运气都这么来的!快告诉我,那山泉水在哪儿!”“小私塾早变成城区闹市了,大庙现在修葺得金碧辉煌,也用上自来水了。”“可惜,可惜,多好的山泉水,没了!”
  我无语。突然,我觉得那汩汩的山泉水从心口流过,凉丝丝地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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