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芷蘭齋听韦力谈古书之美 文|绿茶 一 韦力的“芷蘭齋”由相邻的两套房组成,合着有600多平米。书架均高顶到天花板,书架间留不足一米的过道,过道上散堆着一些没来得及上架的书。还没从惊讶中醒来,韦力说:“先带你们参观一下。”就拐到右手单元。门口堆码着很多木盒子,是古代的书箱,上面刻有“三希堂法帖”、“袁氏家集”、“李文忠公尺牍”等字样,打开书箱,里面都是品相保持很好的古书。
然后就看到传说中的黄永年先生题的 “芷蘭齋”。从房间结构来讲,这个位置是客厅,而这里没有客厅,只有一排排书架和满满当当的古书。韦力一边逛着一边讲解着。“我的书你随便拿下来看,书就是给人看的。”我小心翼翼拿下一函明万历七年的《宋大家苏文忠公文钞》,慢慢翻着,被古书的这种美深深震撼。不敢多看,怕舍不得合上。 窗户边放着一张桌案,案上杂乱地堆码着一些古书,韦力平时会在这里做些编目工作,但更多时候,他都是把书拉回住家去做编目的事。“我平时不在这儿住,这里只放书。每天下班要来这里拉一些书回去,编好目后再拉回来上架。” “芷蘭齋”牌匾后面的几排书架是最整齐的,这里按经、史、子、集清晰摆放,再往几个卧室走,很多书架就没那么整齐了,估计都是还来不及整理编目的,又或者是存放时间太久了,有些书架门都打不开了。还有几个小一点的房间里,干脆很多书都还没来得及开包,捆着绳子码放在一起,不知道里边还有多少宝贝等待主人一一为他们拍打历史的尘埃。
简单把右手单元逛一圈后,韦力带我们去左手单元,这边的客厅倒是摆着待客的桌子和椅子。韦力让我坐会儿,他去烧点水来喝。我哪里坐得住,在他烧水的工夫,我自己把这个单元快速逛了一下。客厅空闲的位置是各种画册和文学、艺术类古书,看起来珍贵得不行。 但我反而被靠墙的一整排古籍工具书吸引,不敢想象关于古书有那么多知识需要了解。各种古籍善本书目,各种藏书记,各种辞典和地方志等等。“因为收藏古书,书就是我的研究对象,所以,这些工具书对我的日常工作很有帮助,摆在这里,用到时随时查阅。” 难得的是,这个单元的主卧还空着,估计过不了多久,快速增长的古书会占领这里。我真希望,跟韦力商量商量,在这里支张床,我给他做个“守书人”。 二 水开了,我们坐下来,喝茶聊书,冬日午后,阳光温暖。更多时候,是陪同我去的记者在提问,我则时不时插个嘴,然后开各种小差。 我们的聊天,自然围绕书,但这么多善本古籍,该从何说起?我们就让韦力选一本他最钟爱的书说起。他讲起了《施顾注苏诗》的故事。 这是中国书史上最有名的书之一,刻于嘉定六年(1213年),是流传至今最早的苏东坡诗集刻本。书里有历代藏书大家的收藏印,是一本大家到大家流传有序的古书。直至传到清代大藏书家翁方纲手里,他在每年农历十二月十九日苏东坡生日这一天,广邀书友到家里共祭这部书,称为“祭书会”。此后,这部书的历任主人都把这一仪式效仿下来,直到民国藏书家罗振玉。也因为“祭书会”的缘故,这部书也是书跋最多的书之一。 “我买下这部书的主要原因,是着迷于其中传承的历史。”韦力讲起这部书的流传史,非常开心。 1949年,《施顾注苏诗》大部分被运至中国台湾,但有两卷被民国大藏书家陈澄中收藏,分别是《和陶诗》第四十一卷和四十二卷。陈澄中去世后,藏书由儿子和女儿继承,儿子那卷卖给了国家图书馆,女儿那卷则到了韦力手里。至今,这套书分藏两岸。 听完《施顾注苏诗》的故事,我急切地想看到这部书,让韦力拿出宝物瞻仰一下,他说这部在住家,下回有机会去那边看。
聊书间隙,我溜开去四处寻书,找到宝书就拿过来请韦力讲讲书的故事,每部书他都能讲出让人难忘的故事。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一部《唐人写经》。这部精美的手写经书是韦力从拍卖会上高价拍来的。唐人写经传世很少,像这部这样品相好的,更是少之又少。韦力让我拉开看,我有点不敢拉太长,怕不小心断了,没拉多长就卷回来了。 接着他拿出一函《春秋五霸七雄通俗演义列国志传》,“来,看看这个。”我翻开一看,哇!古代绘本。非常精美,色彩斑斓。 韦力说,这是《东周列国志》的前身,从内容上讲,为该书目前知道的最早的版本,同时也是至今已知最大部头的明内府彩绘本,研究中国小说史绕不开这部书。“很多大学文学教授带着他们的学生来我家看这部书,都惊叹古代有这样的彩绘本。我的藏书,只要能对学术研究有帮助,我都乐意提供参考。” 每本书都有自己的故事。整个下午,我在一个个书的故事里不能自拔,而这个讲故事的人,他本身就很有故事。 三 20世纪80年代,中国迎来一轮文化热。这时候的韦力,还是个懵懂的高中生。也许是偶然,又或者是必然,韦力感受到古书的魅力。1983年,中国书店举办第一届古籍书市。“海王村的古旧书市上,大卡车拉来各种线装书,堆得像小山一样,一律五毛一本。”人山人海,大家一哄而上,韦力也抢了几大捆。要从北京把这些书运回河北老家,可是费了他好大的劲儿,拎几捆放前边,再回来拎几捆,一点点往前挪……回到家肩上都已勒出深深的血印子。这印子,就印下了他的古书情结。 后来,古书越来越贵。韦力深深感到,要买书,得有钱。 也许是老天疼爱这个爱书的青年。1988年,韦力偶然的机会被领导看中,从部委机关调到一家三资企业当总经理,当时按外方的标准算,月薪3800美元。这是个天文数字,韦力笑言,他当时“一个月就可买套四居室的房子”。
就这样,韦力成了一个有钱的爱书人。 “1949年以后,私人藏书大都归了公,我们的藏书传统因此就断裂了。今天的藏书家基本上都是从(20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我就是。于是,那时候像疯了一样四处搜书,恨不得把断裂的几十年藏书史衔接上,可惜我财薄力微,虽努力再三,仍然不能与传统打通。” 那时候买古书,主要渠道是古籍书店和个人。“记得有一年,在杭州古籍书店,进他们库房随便挑书,不论品相不论版本,一百元一本,我一口气挑了很多。那次我淘到两函元刻本,现在一册都要好几万。” 再就是个人,但如何发现并获知什么人手里有好书不太容易。偶然的机会,韦力认识了“退赔办”的人。“‘文革’结束后,各地都成立了‘退赔办’,对于‘文革’中抄家而来的物资,按照政策予以退赔。这里边就有大量的个人藏书。一些人家老人故去,儿孙又不感兴趣。我通过‘退赔办’找到这些后人,这种方式买到不少好东西。” 但到了20世纪90年代,买书就难起来了。此消彼长,更多好书进入了拍卖会,拍卖会成为了最主要的购书渠道。虽然30年来,古籍价格水涨船高,成倍增长,藏书家往往要抱怨投入太高。不过,韦力觉得“付出更多的金钱,但也便利省事了很多,天下的事都是有利有弊”。 现在书价不能说在暴涨,只能说是“回归”,体现了人们对传统文化越来越重视。 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韦力的古籍珍藏总数已达7万册,20万余卷,其中包括宋元版书70多部,明版书1200余部,名家批校本及抄校本数百部,活字本1000余部,珍贵碑帖170余种。 我很好奇韦力对他的书的未来归宿问题有何考虑。他说“我不会为了博取名声,将藏书悉数捐给公藏,因为公藏之后就不可能再流通了,那样市场上的古籍就少了一大块。也不打算像过云楼一样,打包转让。我希望将自己的藏书卖散,让其他藏家也能感受到收藏的乐趣”。韦力希望,将来有一天拿自己卖书的钱,建成一个“藏书基金会”,用这笔钱奖励今后对藏书有贡献的人。 四 几十年的藏书经历,韦力对自己的藏书志向也迷茫彷徨过,现在,韦力已经很明确自己的志向,“我不是把书的内容当作研究对象,而是把书本身作为研究对象。”西方和日本都有这种专门的学科“书志学”,但中国没有,我希望研究中国自己的“书志学”。 说起来,韦力著述并不多,但他的每一部著作都下了笨功夫和真功夫。自1997年起,他历时5年辗转大江南北,寻访历史上留名的藏书楼,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些曾经美名远扬的藏书楼,有一半已完全消失,另一半变成仓库或挪作他用。《书楼寻踪》就是他多年寻访的成果。让他略感欣慰的是,他有一次偶遇一队从中国台湾来的大学生,正在捧着他的《书楼寻踪》,一个个寻访书上写到的藏书楼。 而2012年出版的《芷蘭齋书跋初集》,则是藏书爱好者的必备学术书之一,书中介绍的善本古籍知识,对从事藏书和爱书的人而言非常有帮助。接下来,二集、三集会一直写下去,计划写十二集。 “我每天和时间赛跑,要做的事情太多,还有太多要读的书和要写的书。” 本质上,韦力是个爱静的人,他说自己不爱旅行,也不喜欢各种应酬和社交活动,但他又不得不“走出去”,去做他认为值得的事情。 2011年,韦力重新出发,踏上自己设定的“文化之旅”,整个计划就差不多10万字。他计划遍访中国历史上,尤其是藏书史上文化名人的旧迹,如故居、坟墓、书斋等,为其留存下现在的影像,记录下自己一路的感触、经历,旨在日后通过集结的文字唤起人们对文化的兴趣。每月跑一趟,一趟10~15天,独自一人。“笨、慢、没成果”,这样的工作已经坚持了两年,大概还需要再坚持两年。
拜访完“芷蘭齋”没几天,他和安妮宝贝的对谈录《古书之美》出版。这次访谈原是安妮宝贝为《大方》杂志而做,但做完后《大方》停刊了,于是,在“访问记”之外,韦力补充了“古书收藏”和“古书谈”两篇,就有了这本很美的小书《古书之美》。 那几天,我一手抱着小茶包,一手拿着《古书之美》,想象着我也坐过的那张桌子以及安妮宝贝和韦力在午后聊天的场景,书中很多的问题,也正是我想问而没来得及问的,他们之间进行了两次深入的对话,突显了一个藏书家“痴”的一面。爱书之人都有一点“痴”,从韦力身上,我深切感受到这点。 从“芷蘭齋”出来,天已经暗了。那天还特别冷,但是,在书香中浸泡了一下午的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寒意。第二天,韦力又要进行一站“文化之旅”,去浙江南部我老家那一带,我真希望能跟着他的脚步进行一次“文化之旅”,也希望早日拜读到他的寻访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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