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南宋·姜夔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我想,在微醺的深夜翻阅一本薄薄的宋词,试图去靠近一个千年之前沉睡的灵魂,总是比在似醒非醒的清晨要来得更容易些的。我想,即便是已经化为过眼云烟的前尘往事,在一个个熟悉的方块字拼凑下,仍旧还会是一场无论让逝者还是让静寂里的自己都没办法安然度过的漫长而又艰涩的跋涉。 所以,我看着姜夔不停迁徙的一生——生于南宋,少年孤贫,长姐育之,屡试不第,终生未仕,一生转徙江湖,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 幸而,多才多艺,善书法,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其词格律严密,浙西派比之词中老杜。然,在那样一个风雨飘零的朝代,在那样一个视入仕为命的朝代,即便是柳三变亦心怀芥蒂,更何况于一个寒贫中长大的男子。偏上天又太过残忍,给予白石在文学音律书法方面超众的天赋,此不为悲又有什么是更为可悲呢?生时成名又如何,死后被铭记又当如何?嘉定十四年(公元1221年),姜夔去世,靠友朋吴潜等人捐资,才勉强葬于杭州钱塘门外的西马塍,这也是他晚年居住了十多年的地方。一生事业飘零无可依,情场又是另一番悲欢离合留付后人说。 早年,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白石客居合肥,与一对同样沦落至此却善弹琵琶的姊妹红萼、绿萼相遇,自此结下了白石一生都无法丢去的心结——后白石因生计不能自足而不得不游食四方,遂无法厮守终老。即便缘铿一面,各奔东西,姜白石的心头最珍贵处早已刻下了朱砂痣。尽管他的诗中提及此一情事的,只有《送范伯讷往合肥》绝句三首,而他的词中,与此情有关的有二十二首之多,占其全部词作的四分之一。前人多因不晓本事,常常责其费解,王国维甚至有“白石有格而无情”之讥评。 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合肥一别,纵是千般无奈万般变迁,只是我心里的那份情却不曾消散,反而因为那种刻骨的思念与求而不得更深入经脉与血液混流,无法排解,自是写入文字以为能排遣谁料不过徒增伤感罢了。经年之后,绍熙二年的春天,姜夔带着寻觅旧情的挚忱重游合肥,“客居合肥南城赤栏桥之西”。遗憾的是,他所爱恋的红萼和绿萼“人面不知何处去”,或是“老大嫁作商人妇”,或是已然香消玉殒了,无论是哪一种,对白石情感的撞击都太过深重。他暗然沮丧,在旧时居处古色古香的西窗下怅然久立,只有那青青的杨柳依旧飞舞。自己千辛万苦来寻故人,却人去楼空,“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片,以纾客怀。”自此,姜白石也觉得所有的念想都幻化作尘土,随便一吹就散了。可事实上,白石用情之专之深,在两宋文人中只有陆游差堪比拟。他以为的遗忘,只是时间开的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无法控制记忆里愈发模糊的娇媚容颜,可是能抓住的是这种拼命想要追忆起来的感觉,太过痛苦,太过习以为常,只好在词里再续,再续他们本该有的情缘。夏承焘先生说姜白石之词“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这种刻入骨髓的相思,想来无法不是最突出的。 庆元四年的元夕,红萼、绿萼这两位娇俏的女子又入姜夔的梦中。梦中的欢笑打闹亦如十多年前客居合肥时一般,梦中的场景梦中的颜色梦中味道,都还没变化,红萼、绿萼似乎还在娇嗔、似乎还在弹奏琵琶说苏州人家。忽而,梦醒,恍惚,继而是无边的岑寂吞噬了所有的话语,只能挥笔下了这首《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这是十多年以后的一个深夜了,他的思念,绵绵的,悠长的,丝丝缕缕,经久不绝。“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直至生命之灯熄灭,他心中的那份牵挂才随之归去。一份惆怅,几多无奈,一抹相思,无限离愁。姜夔对合肥的红萼和绿萼的爱是那样的深挚、着迷。歌伎小红,虽然是他晚年须臾不离的红颜知己。但合肥的红萼和绿萼,却始终是他刻骨铭心的追思所在。尽管一路劳累,一生奔波,漂如浮萍,寄人篱下,须臾没有把心中的那份爱抛弃。他的爱炽热而又那么克制,他的情坚韧而又那么绵长。无语东流的淝水,恰是姜夔白天颠簸谋生的一路风尘和夜晚独自垂下的不尽清泪。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夜深,冷月,白石,奈何情深缘浅。从来妓子与文人,没有正果过。彼此都不是最好的那个良人。便是刻骨相思又如何,已然相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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