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出使 ●都乖堂 (《嘉峪关日报》2015年10月27日04版) 循山间小路爬到山顶,悄然无声的斜雨细飞,不知不觉间打湿了身上的单衣,暮秋的一丝凉意不由使人打起了冷战。极目向南望去,透过蒙蒙的雨雾,远方祁连山的白雪隐约可见。焉支山和祁连山之间那一片茫茫的草场,就是当年匈奴人牧马的大草滩。在这山峦叠嶂、松林密布,重雾缥缈、气象万千,虚幻无际、空旷万灵的景致中,容易使人产生一种穿越古往今昔的时空浮想。偶遇某个沉闷得让人窒息的历史画面,总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未知的玄机。 伴着沙沙的雨声,遥望古战场的废墟,一路低吟“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古老歌谣。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句,但经过反复吟唱,令人听了仍会凄恻动容。想象当年匈奴人沿着祁连山脉、大漠戈壁一路向西,就连铁制的盔甲之上,都沾满了汗渍和血痂,退出河西地区时那一步三回头的凄惶神情。如今,只能以落寞和哀婉的眼神目送那个古老的游牧民族仓皇逃遁的背影,消失在瀚海沉沙云烟深处。对于霍去病和卫青这两个勇武彪炳的将军,我没有多少好感,大致是因为他们驱逐匈奴时的残忍杀戮,或者其他的一些个人情绪所致。那种血腥场面,张骞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公元前139年春天的一天,西汉的长安城,阳光明媚,万物生长,暖热的气息在宫廷和民间流传。张骞,这个“西域凿空”的使者和100多名志愿者出发了。作为最大支持者和投资者的汉武帝刘彻,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告别时,我想张骞是流了“感恩”的眼泪的。 那时候,西域对于中原来说是神秘庞大的,又是野蛮和蒙昧的,雪山连绵,大漠浩瀚,风吹千里——这些都是传说,没有人亲眼见到,更没有哪一个人以身体的亲历取得真实的观感。 越过秦岭余脉关陇山峦,经陇西再过金城,就是匈奴人的势力范围了。高高的祁连雪山如同神灵,连绵千里,广阔的戈壁上空空如也,风吹的尘土像蛇一样缠绕马蹄。连续的狂风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尘土扑面而来,汉朝的长袍宽袖显然已经无济于事了。 四个月前,宫廷议事,钟声轰鸣,年仅十七岁的汉武帝高坐龙位,听众臣禀报国事。一件又一件边关告急文书堆积如山,“灵武郡被匈奴侵占”、“宁安城遭匈奴兵抢掠”。这时,又有一边塞将官匆匆进宫,跪下报奏:“禀告皇上,边塞要镇青石镇前日遭匈奴洗劫,守镇将士全部罹难殉国,匈奴兵在抢掠了妇女和财物后,竟放火屠城,该城现已变成焦土废墟。”“啊!”汉武帝闻报大惊,沉吟片刻后道:“众位将臣,你等可有良策为朕排忧解难呐?”一老臣出班近前:“臣有微言奏与皇上。匈奴屡犯我境,我亦屡发精兵击之,虽胜多败少,却不能根除匈患。一因匈奴疆土广阔无边,彼胜能进,败能逃,散兵游勇,难以聚歼;二因匈奴兵上知气候,下熟地理,善骑奔,耐饥寒,而我军将士不服蛮荒水土,不宜草原戈壁长久征战。依臣之见,仅与匈奴兵刃相见恐非长远万全之策。”汉武帝面有愠色:“难道卿要劝朕恢复辱国丢脸的和亲政策吗?”老臣答:“非也,臣闻二十多年前被匈奴击败西迁的月氏国已在西域立下根基,月氏国王与匈奴单于有杀父之仇,可谓不共戴天。若能与之结盟,使匈奴南侵有后顾之忧,我大汉可望得到长治久安。”汉武帝的脸上微露欣慰之态:“朕近日来也在苦思一条根除匈患的长久之策,方听卿言,甚是有理。”老臣受到鼓励,底气更足,接着说:“我大汉正处在昌隆鼎盛之时,若能凿通西域,不仅能遏阻匈奴犯我疆土,还能与西域诸国通商换物,捐我之余,取我之缺。”年轻的汉武帝闻言喜形于色:“西域神奇之地,定有无数奇风异物。”忽又转喜为忧:“但朕闻去西域之路凶险异常,不知何人可当此重任?”老臣答:“臣年迈体衰,心有余而力不足,实难当此重任。皇上何不出一御诏,定有智勇忠义之士揭榜应召,皇上可择其优者委此重任。”“就如卿言。”汉武帝随即下诏。 三更时分已过,未央宫里灯火通明。白天朝廷议事的情景搅得汉武帝彻夜难眠。那个“鸣镝弑父”的冒顿单于虽然已死去多年,但向世人难以启齿的“国仇家辱”如骨鲠在喉。回想当年高祖轻敌御驾亲征“白登蒙难” 险些成为匈奴俘虏。更为可恨的是,高祖病殁后,冒顿单于更加肆无忌惮,还对高祖母吕雉开了一个玩笑:假意或真心地邀请高祖母做他的妻子。此时,那个军臣单于仍然禀性难移,杀戮成性,携带强劲的马蹄、鸣镝和长刀,勇猛而野蛮地向着西汉王朝发出不间断的骚扰和攻击。想到这里,汉武帝不由得怒气填胸,“啪”地拍了一下龙案,吓得侍立一旁的宦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时候,张骞站出来了。在当时的汉朝,我相信他是唯一的一位真正的勇士,因为他,整个汉朝都吃了一惊,所有的耳朵和目光都聚在他一个人身上,这当然包括汉武帝了。 站在高高的山冈上,张骞手持汉节,注视长途跋涉、衣衫褴褛、日渐憔悴的随从片刻后,手搭前额,向西远眺,依稀闻到风尘弥漫的旷野气息中,有一股沾满了牛羊动物挥之不去的腥膻味道。嗜血成性的匈奴人手持利刃,露出尖利坚固的牙齿,将一块半生不熟还有大块鲜血凝固的牛羊肉,一同吞进肚子。异域蛮夷之地,冷冰冰的刀刃和鸣镝,大风之中的悲情呼喊以及无数亡灵在深夜横拍黄沙、盈月望乡的疼痛与不安,在随从队伍中引起了一些躁动。如今,挽转马头退却长安,不仅有辱“连升三级”的皇恩浩荡,还定犯欺君之罪,株连九族、满门抄斩。怀揣“说服月氏国,与西汉联合,共同消灭匈奴”军令状的张骞,在汉武帝面前夸下海口的时候,肠子都悔青了。晋爵封侯、光宗耀祖的膨胀欲望让他滑入了进退维艰的深渊低谷。虽然他提前遣散了家小,写了遗书,做了最坏的打算,但现在的情况比预期想象的更加糟糕。 连日来,三三两两的匈奴骑兵弯刀挥舞,一路尖叫呐喊,擦身呼啸而过,卷起一片灰尘,像幽灵一样在大漠戈壁忽隐忽现。连牧民们也瞪起了警惕异常充满敌意的眼神,沿途早早躲闪。在深入匈奴腹地的一天午后,汉使们正在一汪湖水前痛饮欢呼时,一队全副武装的匈奴骑兵突然横刀立马,包围了他们。张骞长达11年的囚禁生活开始了,与他同去的汉使们大半被匈奴的长刀割断了头颅,亡灵沿着来时的道路,寻找故乡的门楣。不散的阴魂被柱状的狂风卷到半空,停留片刻,又重重摔回到荒漠原点。 在随后的日子里,作为汉使团队首领的张骞则是幸运的,他不仅免得一死,还娶了一位匈奴女子为妻——以我的眼光,这完全可以看做是张骞西域路上的一次艳遇,是他政治生活当中的一个香气四溢的梦幻休闲。尽管身体不自由,但内心思想和天性本能是自由的。相对于那些死难的同行者,张骞的这种厄难或者说味道怪异的幸福就在于他借助“汉使”的身份,将生命完整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肉体的囚禁岁月对于张骞来说,是无比漫长的,而对于历史和今天的我们则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11年后的一天,看管他的匈奴士兵放松了警惕,而张骞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政治使命,仓皇逃离了匈奴的势力范围,与最勇敢的随从甘父一起,迈开尘沙当中的脚步,再次展开向西的途程。 他们到达的第一个国家是汗血马的故乡——大宛国。与匈奴不同的是,大宛国盛情接待了来自汉朝的使者,还邀请他们参观了汉武帝刘彻朝思暮想的汗血宝马。在随后的行程当中,大宛国王帮助他们先后拜访了康居、大月氏、大夏等西域国家。这一路都是欢欣的,但令张骞感到失望和意外的是,早年被匈奴击败的大月氏王国早已在阿姆河上游定居了下来,不愿再听从他的劝说,再次东进,联合西汉与匈奴作战。 回程路上,我想张骞的心情是无比轻松的,尽管有想念故国亲人的些许惆怅,但相对于自身所肩负的政治使命,都应当是微不足道的。而张骞没有想到的是:匈奴人的马刀再次在青海湖畔切断了他东归的路途——这时候,他的那位匈奴妻子一定还在,说不定两人还在一起生活了两年时间……但又一个机会,张骞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也离开了他前后生活了13年的匈奴,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长安。 史书记载说:“初,骞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长安城外,手持已毛秃色褪的汉节,身材变得骨瘦如柴,脸色苍白,像一个乞丐的张骞,面对巍峨的长安城墙和飞檐楼阁,泣不成声,跪倒在了大街上。汉武帝知道张骞归来的消息,立马集合文武大臣、乐队鼓手,御驾亲迎。整个长安城,更是万人空巷,张灯结彩,扶老携幼,人人都想一睹这位凯旋归来的英雄。那一刻,所有在场的人,都落下了泪水,皇上也不例外。这一颗颗泪珠都足以证明,我们的英雄回来了! 张骞的返回,从某种程度上,使得汉武帝刘彻不再觉得匈奴有多么的可怕和不可征服。公元前119年,汉武帝刘彻为了进一步联络乌孙,断“匈奴右臂”,再次派张骞出使西域各国。再后来,霍去病、卫青和李广等人的隆重出场,使得匈奴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对于西汉王朝来说,正是他们这些使者和将军,改变了近百年来对匈奴的和亲纳贡历史,以中原强国的强大武力,将匈奴的势力范围步步压缩,并最终使其从自己的疆域仓皇向西逃离。 站在焉支山顶上,踏着松软青草,看到雪冠长体的祁连雪山,猛然想到消失了的匈奴,我不止一次地想:在大风劲吹的焉支山上,一定还留有匈奴人的遗迹。 对于张骞西行的艰难程度,史书并没有多少记载。但几百年后,为隋炀帝经略西域的裴矩,在西域记中对这条道路艰险有过这样的记述:“并沙碛之地,水草难行,四面危,道路不可准记,行人唯以人畜骸骨及扆马粪为标验。以其地道路恶,人畜即不约行,曾有人于碛内时闻人唤声,不见形,亦有歌哭声,数失人,瞬息之间不知所在,由此数有死亡。盖魑魅魍魉也。”而司马迁在形容张骞这次出使的艰难时用了“凿空”二字,是再准确不过的了。 很多时候,打开古代的丝绸之路地图,就仿佛看到张骞的足迹,听到了古老的马踏黄沙的声音。那么漫长的道路,那么多的城池和国家,珍珠一样撒播在欧亚大陆上。每次看到,都感觉有一种极其柔软的东西在心底流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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