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05 12:03 | 豆瓣: 《聊斋志异》有个很重要的主题,就是对科举制度的讽刺,但凡与科考有关,蒲松龄总少不了冷嘲热讽一番,尤其是对考官和多数中举士子,他的不屑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不过,这并不能说明蒲松龄达到了看透科举制度腐朽与弊端的高度,他是一个我所崇拜的伟大作家,但也没必要过分拔高,他首先是一个终身笼罩于科考阴影之下的普通文人。之所以恨之切,缘由爱之深,18岁时,他参加童生试即以县、府、道三第一进学,山东学政施闰章惊为天人。如此意气洋洋的青年,想必已经看到了长安得意马蹄疾的荣耀,然而造化弄人,在之后五十余年的生命中,他先后十余次参加乡试,却无不名落孙山。不必细究其人生际遇,单是这样的科考经历,就足以让人揣摩到他的心理嬗变吧?1690年,蒲松龄去济南参加考试,在大明湖边赁了间茅屋居住,每天自己到湖边汲水淘米做粥,聊以度日。在茅屋的东北方,一个名为“秋柳园”的巷子冠盖如织,这是他的淄博同乡王渔洋组织的秋柳诗社,无数肥马轻裘之人聚集于此吟诗作赋,而诗作每每很快流传出来,众人交口称颂。蒲松龄看着这些诗的感觉,就像一个绝顶剑客看着一群三脚猫叱咤江湖却无能为力。在我看来,他在大明湖边随手而就的一首诗就远超过王渔洋成名的《秋柳四章》: “大明湖上就烟霞,茆屋三椽赁作家。粟米汲泉炊白粥,园蔬登俎带黄花。罹荒幸不沟渠转,充腹敢求脍炙嘉。余酒半壶堪数醉,青帘虽近不曾赊。” 真性情,不做作,诗发展到清代,这已经成为最难能可贵的品质。 可惜这份才情终究未能为他打开通往仕途之路,怀才不遇,难免怨怼,讥讽也便理所当然。好在这是才华横溢的讥讽,既杀人见血毫不留情,又妙趣天然令人拍手叫绝。《司文郎》骂的极是畅快,一位盲僧有异能,焚文嗅之,能断高下。来人焚前朝大家归有光、胡友信之文,盲僧嗅之大呼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又焚自做时艺,盲僧闻出文章初得大家之法,“我适受之以脾。”又有一人焚自作文章,盲僧一闻,立马一阵咳嗽,拉住对方说别再烧了,我好容易把味道咽到胸膈,再烧,我就吐了。 可偏生放榜时,写一手恶心文章的,却高中了。其人趾高气扬来找盲僧讨说法,盲僧叹道:我瞎了眼,考官们连鼻子都瞎了。中举者当然不服,又焚一篇,还没烧完,盲僧突然转身扶墙大呕,屁声如雷,瞎了多年的眼睛连泪都出来了: “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 果然是师傅更胜一筹。这连膀胱都容不下的文章,我等虽无缘得见,但也似乎能嗅到那股风云变色的恶心之气。《笑林广记》里记过一个《屁颂》的笑话,说一个秀才死后到阎罗殿,阎王恰好放了一个屁,秀才文思敏捷,摇头颂曰: “高耸金臀,弘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弗乎麝兰之味,臣立下风,不胜芯馨之至。” 阎王大喜,立刻为其增寿十年。十年后秀才又来到阎罗殿,阎王眼熟,问判官这是何人,判官道:“这就是当年做屁文章的秀才。” 屁文章高高的中,自己的一团锦绣却屡遭黜落,蒲松龄变着法子的发泄不满。《三仙》里有个书生遇到三个秀才,谈古说今超逸旷达,三人各拟八股一篇,书生偷偷抄录下,等科考时,试题与三人的文章不谋而合,书生由此得中。后来一打听,原来那三个秀才并非凡人,而是神仙。说是神仙,其实是妖怪,分别是螃蟹、蛇跟蛤蟆。表面看是一场奇遇,说到底还是在骂人,原来能考中的,尽是些蛇蟹之类的虫豸。虫豸写出的文章,有才华的人能做得出来么?反正蒲松龄是做不出来,要想把水平拉低到那种程度,也不是没有办法,《贾奉雉》篇仙人指点贾奉雉猎取功名之道,将习作中冗长烂俗、羞于示人的句子摘录出来连缀成文,也不管文理是否通顺,待考试时尽管涂上。苦于困顿的贾奉雉照此而行,好家伙,高中魁首!好在贾奉雉是有羞耻心之人,再看自己的文章,慨然叹曰: “以金盆玉碗贮狗屎。” 我在博物馆看过一些明清举子的考卷,咱水平有限,看不出文章高低,只是一眼看去精熟的馆阁体一丝不苟,煞是好看。这些卷子都是为了防止考官认出考生字迹而作弊,由专门的抄写员再经誊录过的。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作弊的考生跟阅卷官串通好了,在试卷某些位置用上特定的词句,以此作为标记。《春明梦录》记过一件事,某考生买通阅卷官,约定在文末以“岂不痛哉!”结尾,不料考生酒后失言,很多人知道了这个关节,于是当年的考卷中,“岂不痛哉!”成了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有考官怀疑是不是这些考生同时吃坏了肚子。蒲松龄是没钱买通关节的,再说他也相信自己的才情。可一次次的落榜,让他难免怀疑自己是被作弊之人给挤了,他不能不恨那群家伙,便在阴曹专门为这种人设立了一个专门的处理机构——考弊司,凡是进门之人,都要先从大腿上割下三指宽的一块肉来。不过考弊司也不是清明的地方,只要有钱,就能免去这道处罚。连阴曹都没有公正可言,老蒲手里还有牌,把关羽、张飞两位给请出来了,《聊斋志异》开篇《考城隍》,关二爷兼任监考官和阅卷官,自是没人敢舞弊;《于去恶》里,张翼德下界巡视人间科考,结果引发了清顺治十四年的丁酉科场舞弊大案。 这个身怀大才的文人,一生挣扎于科考幻梦之中,幸好有《聊斋志异》疏导了他的郁闷与才华,否则真不知道他能否承受得住。蒲松龄身边有不少性情相投的好友,也不缺文酸笔臭的泛泛之交,每当后一种人与他谈起文章诗赋,他就像那位嗅到膀胱难容的味道的盲僧,急欲扶墙大吐,但他终究活在人情世故中,只能强作笑颜拍手叫好。这股浊气逼得他回家之后就拿起笔来,化作鬼神,灭尽这群自以为是的东西!于是,《聊斋志异》中对付穷酸之辈最为酣畅淋漓的一篇文章——《苗生》——诞生了。 一位龚姓书生到西安参加乡试,在旅店休息,自斟自饮。从外面来了一位魁伟高大的汉子,也不客气,坐到龚生对面就与其举酒对饮。汉子姓苗,虬髯怒目,自有一番英雄气概,说话间却粗鄙不文,颇不合龚生脾味,几壶酒下去,龚生不再与其搭话。文人么,自然是很清高的。苗生似乎没感觉到龚生的情绪,反倒觉得小酒杯不过瘾,到酒柜上直接提来一大坛酒,咣咣倒入汤碗中,鲸吸牛饮般一干而尽。又为龚生斟满,龚生面露难色,苗生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帮他端起酒碗来。哪有这么劝酒的啊?龚生的胳膊被夹住了一般,疼的脸都白了,不得已也喝下几碗。苗生这才放开手,道: “我这个人不喜欢劝酒啊,你爱喝酒喝,不喝自便!” 我都被你灌了好几碗了,还我爱喝不喝!惹不起,咱就躲着吧,龚生连忙拱手告辞,收拾行装,骑上马走了。回头看时,苗生直接抱起坛子喝了起来。 鄙俗! 走出去几里路,马却突然走不动了,吐着白沫躺倒在路边,病了。这荒郊野外的,可怎么拖拉一身行李?龚生正着急,远处走来一个人影,近了一看,有缘,正是苗生!这几坛子酒下去,苗生脸上却毫无醉意,询得缘由,苗生哈哈一笑,一矮身,抄起马肚子,一甩,便扛在了肩上。好家伙,一匹马怎么着也得八九百斤,苗生硬生生扛了二十多里路赶到旅店。一路上的人都傻眼了,一辈子只见人骑马,头一回见马骑人!苗生面不改色地把马放到马厩里,龚生瞪着眼张着嘴跟了一路,这才回过神来,妈呀,遇见神人了啊!赶紧把苗生请到屋里,要好好款待一番。苗生倒不客气: “我饭量大,你管不起,光给我弄点酒喝就行!”又是一坛酒。饱饮一番后,苗生大踏步地走了。 短短一段,形神三变。苗生给人的感觉从粗俗蛮硬,立刻变成飒爽豪迈、干脆利落。如此英姿,非是一般的江湖好汉可比。 龚生没想到与苗生还能再次相遇。考完试后,他与几个文友共登华山宴饮,觥筹交错间,苗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左手大杯,右手猪肘,扔在地上,便加入到酒宴之中。龚生颇为高兴,忙向众人引见。就如龚生初见苗生时一般,一众文人对这个毫不拘礼的汉子并无好感,我们文人谈天喝酒,你能听懂么? 龚生有些尴尬,苗生却对众人的神情丝毫不以为忤,他自顾自地倒满酒杯,抱起肘子就啃了起来。 喝起酒来,气氛就缓和了。你一杯我一杯,文人的酸劲就上来了,要作诗联句。这个提议,也有难为一下苗生的意思,人和人是有差距滴!苗生果然不乐意,喝酒多爽,苦思冥想个什么劲!众人当然不听,苗生问道: “不佳者,当以军法从事?” 哈哈,这个场合,真真是秀才遇到兵,苗生的憨直越发让人喜爱。可龚生之外的那几个书生,却越发不齿了,应付道:“罪不至此!” 苗生闻言,开口又是金句: “如不见诛,仆武夫亦能之也。” 谁会把文章好坏与生死联系起来呢,但看样子苗生说这话并不像开玩笑,他大概真的觉得,把自己的文章示之于众,要么你文采斐然,要么你就该死。可惜,大部分人没有这个觉悟。 于是开始联句了,首座一位靳姓书生来了一句: “绝巘凭临眼界空。” 这一句颇符合其时其境,靳生倒是有些才情,后文得知,他是本次乡试的第一名。 苗生坐在下首,想也没想,信口续到: “唾壶击缺剑光红。” 漂亮!苗生简直太令人意外了!前文蒲松龄一直在塑造他粗鄙武人的形象,不料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豪气干云的诗句,更胜上句一筹!“唾壶击缺”是用典,东晋权臣王敦每每酒后吟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此处苗生将如意换做宝剑,平添几分意气风发。 下一句要怎么接?下首之人眉头皱了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赳赳武夫,竟真能对上,这可如何是好!他摇头晃脑,嘴里喋吧喋吧,猛抬头挥手要张口,却突然打住,又皱眉沉思起来。 苗生显然不喜欢这种游戏,抓起酒壶喝了起来。一壶酒干出来了,那人才结结巴巴地对出一句,毫无精彩可言。再下者又对,越发不堪。苗生烦躁起来,叫停众人,却都不听,还要做。苗生骤然而起,仰天长啸,如虎啸龙吟,震惊山谷;忽的又前仰后合,做狮子舞。如此一番搅乱,方止住众人不知飞到何处的诗思。 龚生赶紧端起酒杯,引众人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酒上。此时只有龚生注意到苗生的脸色了,他似乎在强压怒火,在听到某人自得其乐的诗句时,龚生分明看到他在咬牙切齿。这可是有扛鼎之力的猛人啊,万一真发起火来,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他在震惊,震惊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此文思敏捷,却又如此勇武质朴,简直不该是一个人身上同时具有的品质。 苗生冷哼一声,直接拎起酒坛,仰头灌了起来。 可惜命运推着这帮人向前,龚生拉也拉不住了。喝了不少,吟风弄月的心又荡漾起来,刚才的诗句好歹还冠冕堂皇,酒已酣,风骚文字就吐噜噜从下半身冒出来了。 苗生砰的一摔酒坛,猛地站起来,像一尊铁塔般遮住了月光,山风呼呼,苗生的声音如同虎啸: “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 所谓酒壮怂人胆,众人有些心惊,但旋即一晒,我等可都是秀才童生,一个山野村夫在此吆五喝六,你算个屁!来来来,把肚子里的货都倒出来,声音再大点! 龚生头上冷汗出来了,他赶忙伸手去堵身旁一人的嘴,可手还没伸过去,他分明看到苗生不见了,那个位置上赫然出现了一只白额吊睛大虎,嘴里闪着白森森的冷光,悄无声息的,大虎已经蹿了过来,一口就咬断了龚生身旁这人的脖子。 似乎只在一瞬间,周围几个人也被咬死了。只剩下龚生,还有靳生。 大虎扭过头,看了龚生一眼,转头蹦上一块岩石,冲着月亮一声长啸,天地间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声音,唯有这声长啸,在山谷间回荡不息。等龚生回过神来时,大虎已然没有了踪迹,只留下呆呆傻傻的靳生和一地尸体。 原来他是一只虎精啊! 至此,前面的疑问始解,为何他力大无穷,为何他千杯不醉,为何他豪放不羁,至于有敏捷的才思也可以理解了,能成精的畜生,必然有超绝的灵性,人类颠来倒去的那点文字,或许在这只老虎面前已经如同儿戏。只是他成精之后仍然保留着虎之为虎的天性,啸傲四方百兽震惶,岂容一群蚊蝇之辈在耳边嘤嘤嗡嗡!而且他只是咬死了那几个人,并没有吃他们的肉,恐怕因为他们的肉真是酸的。 《聊斋志异》中写到虎精的只寥寥数篇,唯有此篇,写出了风云变色的虎威。在写此文时,蒲松龄大概自己就化身成了这只猛虎吧!要撕烂这些言之无物的穷酸臭文,要涤荡这糜烂透顶的科考风气,谁敢拦路,就一口咬死。哈哈,该是多么美好! 他搁下笔,长出一口气,走到院中,正是朗月清风,山间的虎,此刻正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可他蒲松龄的领地,就只有这爿小院,卧房里的妻子刘氏在吱吱呀呀的织布,厢房里也亮着灯,大儿子蒲箬还在读书,明年就要考秀才了,他这个当父亲的常年在外坐馆,好容易回家一次,总要命儿子做几篇文章看看成色如何。他信步向厢房走去,许是儿子读到酣畅淋漓的文章,忍不住高声吟诵起来。 蒲松龄站住脚,听了几句,只觉得胃中翻腾得难受,想干呕。他忍不住要上前踹门责骂儿子读的这是什么狗屁文章。 可他忍住了,撤回脚步,低头叹了口气,回到了卧房。 他终究不是老虎。 是年初冬,蒲箬考中了秀才。 于受万先生所绘《苗生》 查看原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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