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楼】屠隆古娑罗馆：戏曲家中的藏书家（上）

韦力 芷蘭齋

屠隆撰《帖笺》民国美术丛书本

屠隆有多部著作传世，我最喜欢的一部则是《考槃余事》。这部书是专讲收藏，其中有《书笺》、《帖笺》、《画笺》、《琴笺》、《香笺》、《茶笺》、《纸墨笔砚笺》等等，我最喜欢读的一篇就是《书笺》。

屠隆撰《书笺》民国美术丛书本

这一篇中屠隆谈的都是藏书与刻书之事，分为论书、刻书、印书、书直、雠对、藏书、观书，计七个栏目，爱书的人读起来特别觉得过瘾，而我从他讲的那细节就能够推论出屠隆对藏书极内行，比如他谈到为什么藏书家以宋元本为贵。他认为这种贵法有道理，于是他在下面详细地说明了为什么宋元版贵的道理：“书贵宋元者何哉？以其雕镂不苟，校阅不讹，书写肥细有则，刷印清明，况多奇书，未经后人重刻。故海内名家评书次第，为价之轻重，以坟典、六经、《骚》《国》《史记》《汉书》《文选》为最，诗集及百家、医方次之，文集、道释二书又其次也。宋书纸坚刻软，字画如写，格用单边，间多讳字，用墨稀薄虽着水湿，燥无湮迹。阅卷一种书香自生异味。元刻仿宋，单边阔多一线，字画不分粗细，纸松刻硬，用墨秽浊，中无讳字，开卷了无嗅味。尝见宋版汉书，不惟内纸坚白，每本用澄心堂纸数幅为副。今归吴中，不可得矣。次以活衬竹纸为佳。蚕茧鹄白藤纸固美，而存遗不广。若糊褙及以官券残纸者则恶矣。元补宋板遗缺，其去犹未易辨。国初补元板遗缺，内有单边双边之异且字刻迥别，不辨自明矣。”

屠隆撰《画笺》民国美术丛书本

屠隆在这段话中把藏书之事讲得颇为仔细，在此后他又讲到了刻书和印书，并且说明了纸张之间的差别，比如他认为印书最好的纸是“永丰棉纸”，其次则是“常山柬纸”，接下来是“顺昌书纸”，而最差者则是“福建竹纸”。屠隆所说的这四种纸张在流传到今天的明刻本中，最为常见的就是竹纸，其次则是棉纸，而另外两种印书用纸却很少见到。我对古书的用纸很是在意，曾经下大功夫请不同的老先生辨识出一批古纸，本想做实物纸谱，后来经过某位老先生的劝诫而放弃。但我所编的书目中，全部注明了纸张，这在其他的公馆书目中却很少见到。正因为如此，我读到屠隆的这段话倍感亲切，真正体会到了先得我心的滋味。

屠隆撰《琴笺》民国美术丛书本

然而，屠隆的关于古书的这个论述却产生了著作权问题，因为后世发现他所讲述的这段话跟高濂的《遵生八笺》中的一段相似度极高，此书中有一节题目是“论藏书”，这一段挺长，我节选其中的一段，敬请看官与上面的引文对着看：“宋书纸坚刻软，字画如写，格用单边，间多讳字，用墨稀薄虽着水湿，燥无湮迹。阅卷一种书香，自生异味。元刻仿宋，单边阔多一线，字画不分粗细，较宋边条阔，多一线。纸松刻硬，用墨秽浊，中无讳字，开卷了无臭味。有种官券残纸背印更恶。宋板书以活衬纸为佳。而蚕茧纸、鹄白纸、藤纸固美，而存遗不广。若黏褙宋书，则不佳矣。余见宋刻大板《汉书》，不惟内纸坚白，每本用澄心堂纸数幅为副，今归吴中，其不可得。”

屠隆撰《香笺》民国美术丛书本

将这两段对着一看，是不是相似度很高？现在大学里为了防止学生抄袭而专门发明了一种软件，这种软件的名称好像叫“扫红”，以上两段如果用拿软件一测，百分之百被定为抄袭之作。但问题来了，他们俩究竟是谁抄谁呢？

屠隆撰《茶笺》民国美术丛书本

如果确定两篇文章的内容近似，那首先要确定的则是谁先谁后，只有这样才能够弄明白哪个是原作，哪个是仿作，而以上的这两篇近似文章也同样出现了这个问题。最早发现这个问题且同时也给不出答案的人就是叶昌炽，他在《藏书纪事诗》中写高濂的那一节里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昌炽案：屠赤水《考槃遗事》‘论宋板’一则，与此大略相同。明人喜窃书，不知谁为郭象，谁为向子期也。”在这里，叶昌炽将《考槃余事》中的“余”写成了“遗”，但肯定还是屠隆的那部书。

屠隆撰《游具笺》民国美术丛书本

以我的估计，这两本书虽有相似之处，但并不是今人所说的恶意抄袭，因为高濂跟屠隆不但认识，并且还是好友。高濂的这部《遵生八笺》一书的序言就是请屠隆所写，如果屠隆抄了高濂的书，那高很快会知道，屠隆说没有见过《遵生八笺》或者说暗合的这些借口都不能成立。高请屠写序言，当然要先把著作拿给屠看，所以屠想以此推托不知道高也写过这样的书，显然不能成立。

屠隆撰《文房器具笺》民国美术丛书本

那么这件事情怎么解释呢？像叶昌炽那样的专家都给不出答案，而我则更不可能了。以我的猜测，明代人的著述并没那么认真，随手写上一段，自我感觉也并不感觉有什么不妥，但对后世来说，尤其是藏书者，多了一个人来传播藏书文化，这就足以让人欢喜，哪里还用得着去管他谁先写谁后写！

屠隆撰《山斋清供笺》民国美术丛书本

屠隆是个有情趣的人，属于敢爱敢恨的那一派，这种性格也使得他一生跌宕起伏、多姿多彩。屠氏本是宁波的望族，在明代有杨、张、陆、屠四大家族之称，屠隆的父亲本是经商出身，但到屠隆出生时，家境已经衰落了下来，然而屠隆并没有因为家里穷而让自己颓废，据说他7岁的时候就被族人目为奇才，11岁就能校读《西厢记》，由此显现了他在戏曲方面的特殊偏好，后来他果真成为了著名的剧作家。屠隆走上戏剧创作之路，除了他的天分，也跟他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

屠隆撰《起居器服笺》民国美术丛书本

屠隆曾在朝中任礼部郎中，他的才干受到了西宁侯宋世恩的欣赏，于是两人成为了好友，因此宋世恩常请屠隆到自己家做客。而西宁侯的夫人对音律很内行，并且也爱好文学，上面说到屠隆一直研究戏曲，当然也是音律方面的行家，于是就跟西宁侯夫人交往多了起来。

屠隆辑明刻本《宝颜堂秘籍存》

这种交往被刑部主事俞显卿听到了，俞觉得报复屠隆的机会来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源于以往的一个经历。以前屠曾当过青浦县令，而俞是当地人，当年俞有事求到了屠，屠没有假公济私，屠不收俞送来的贿赂礼物，为这事让俞怀恨多年，而此时俞觉得终于来了机会，于是俞向皇上奏了屠隆一本，这段事在沈德符的《顾曲杂言》中有记载：“（俞显卿）具疏指屠淫纵，且云‘与西宁侯宋世恩夫人有私’，并及屠帷簿，至云‘日中为市，交易而退’，又有‘翠馆侯门，青楼郎署’诸媟语。上览之，大怒，遂并斥之。屠自邑令内召，甫年余，俞第后授官，只数月耳。睚眦之忿，两人俱败，终身不复振，人亦有惜屠之才，然终不以登启事也。西宁夫人有才色，工音律。屠亦能新声，颇以自炫，每剧场，辄阑入群优中作技。夫人从帘箔见之，或劳以香茗，因以外传。至于通家往还，亦有之，何至如俞疏云云也！”

明屠隆合刻评点本《庾子山集》

从这段记载可以得知，俞攻击屠，或者叫揭发屠两件事，第一件就是说屠跟宋世恩的夫人“有私”，第二件事则是说屠跟青楼女子有太多的交往，其实这在明代完全不是一件事，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却引起了万历皇帝的大怒，屠隆当然进行了辩解，然而最终的结果是皇帝把他们两个人都免了职。但人们对这个结果却更加同情屠隆，因为他在政绩上颇为卓著，同时他的才气也广为人知。即便如此，沈德符也认为屠隆可能真的跟西宁侯夫人有一腿，沈说屠不但作剧，有时高兴了还亲自下场表演，而西宁侯夫人也到现场观看，可能是因为身份原因，也可能是为了避嫌，夫人是隔帘看戏，但还是觉得屠隆演的很精彩，于是就让人给屠隆端茶。这个事情被别人看在眼里，传了出去，最终被仇人抓住把柄，落得个免职的结果。

明刻本《天中记》屠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