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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

 tangaolus 2015-11-15

海边

(2015-06-21 13:0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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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散记

分类: 上海本土旅游见闻

我年轻时,曾到过一回真正意义上的原始大海涂。

所谓海涂,就是海滩经过不断淤积后形成的新生原始陆地,它紧接海滩,并无明显分界,大潮时也会被海水浸淹。

上海奉贤的海滨,淤积而成的滩涂老是在向南延伸、延伸,向大海不停地索要陆地。这个过程,直到今天依然不变。东部中国的海岸线,因为长江黄河的泥沙运输作用,一直在快速变动着。

长江每年从中上游带来大量的泥沙,冲入东海后,被海潮回托,使泥沙沉积,在长江口形成了一个三角洲地带,江苏的南通至启东、上海的崇明岛、大部分市区所在地面,都是这样形成的。杭州湾沿岸,由于钱塘江的存在,水文特别复杂。象金山区的沿海滩涂,因受钱塘江和海潮的交叉影响,水流速度较急,泥沙沉积速度较慢;而奉贤沿海,则相对形成一个缓冲带,泥沙得以大量堆积,滩涂迅速扩展。大江大海都是羁骜不训的龙,所以,这儿的岸线显得特别变化无常。这个造陆过程,20世纪开始,加快了速度。

在农场那三年,因为就在海滨,也就初步见识了海,略略知道了海涂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我们在随塘河边的一块棉田里劳作。休息时,大伙儿出于看海的共同心愿,不约而同地跑到了海塘上。上海话里,塘和堤是一个意思。

当时的海堤其实并不算高,而且是土堤,宽度嘛,也就可以供一辆拖拉机行驶,所以在道路系统并不发达的当年,海堤也算是一条蛮不错的道路。由于堤土的含盐量高,加上海边风大,能适宜环境的植物种类很少。土堤两边生长着人工栽种的芦竹,一种多年生的耐盐植物,不属竹科,而是芦苇的亲属。它的名字,就像熊猫的命名,字序颠倒了,该叫“竹芦”才对。它的叶子象芦苇,但茎杆粗壮似竹,长得高高大大,坚韧不拔,风吹不倒伏,象两行卫士,守护着堤岸。堤岸的坡上稀稀拉拉长着低矮的芦苇丛,只有靠随塘河近的含盐量较少的地方才生长着杂草。这儿是农场的领地,但杂草和芦苇资源却并没受到主人的重视,只是任其自然生长。难得有各队的放牛职工赶着水牛去吃草。倒是远处平湖县的农民瞅准了机会,每当夏末初秋,他们纤拖着水泥船,带着口粮,不远百里,顺着随塘河来到这里,一停就是一个星期。随船而来的平湖男女农民们每天沿着随塘河岸边散开,拼命似地挥镰割草(有时甚至不请自来,无偿替我们除去在棉田里疯长的杂草),割得的草都摊放在海堤上暴晒成干草,再紧紧捆扎后搬装上船,直到垒堆得船只不能承受为止。一条水泥船,起码可装上近万斤干草。而后,他们就在农场职工们的眼皮底下,哼着小曲,悠悠地拉着纤,一船又一船,慢慢顺着随塘河回平湖而去也。我们也曾和平湖人友好地扯谈,得知这草对他们的重要。原来平湖县早已是人多地少的局面,而且是上面规定的几乎单一的“种粮县”,结果是,稻草成了稀缺之物,既要喂牛,又得当柴,根本不够分配,农民又没钱买煤(那年头恐怕有钱也配给不到),于是只好靠远闯奉贤“割荒草”解决当年不可短少的耕牛的饲料。好在上海沿海这几个国营农场“家大业大”,虽长年经营亏空,却无所谓这些野生草料的去向,反正是“蓠蓠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在堤上南望才知道,海堤居然离大海还远着哩! 

1954年围垦时,海水涨潮可以直拍新建的堤岸,仅十几年光景,已远退数千米之外。极目望去,辽阔的滩涂竟像大草原,海风吹来,能看到微微起伏的“草浪”。滩涂上只能生长极耐盐的三棱草,这种茎叶硬韧的小草,估计只有饿急了的水牛才会啃食,因为我们果真也看到了相邻平安公社的村童骑着水牛在滩涂上徜徉。但在这片辽阔“草原”上,水牛主要寻找啃吃比较有营养易消化的芦苇叶。

这儿有一条南北向的笔直河道,大家都叫它“中港”,和随塘河垂直相通。因为农场的盐碱地需要排盐,海塘在这里建了一座简陋的水闸,雨天水涨可以由此将带有咸味的随塘河水排到大海里去。水闸之南,可以看见有一道水沟通往大海。干枯的水沟里,还斜躺着一条木桅渔船。据说,农场附近还有着一个小渔村。出海和归来,渔民需要赶着水牛顺水沟把船拖进大海或拖上滩涂。

虽说天气晴朗,但我们却看不清海平线,极目之处,总象有一道雾障拦在海天之间。远远的海面呈灰黄色,金色的阳光在水面闪烁,怎么也看不见什麽岛屿,尽管我知道杭州湾里岛礁成群。今天我已知道,要看清大海的面貌,是要有一定气象条件的。为什么历史上日本鬼子的的大舰队敢屡屡偷袭北洋舰队、俄国舰队、珍珠港?就因为大海常常被雾霭笼罩着(尤其是冬天)。这也就不难理解常常会发生的海船相撞事故了。所以建设和训练海军历来是个很难啃的技术活儿。如你能见识见识成堆成摞必须严格遵守的各式海军操守条令,便知与海打交道的烦难;远洋航行,气象十分重要。像元代蒙古征日,非陆战之不利,而是作为补给后盾的庞大舰队被台风给突然摧毁殆尽了。即使这表面平静的海滩,也潜伏着凶险。如果你在涨潮前不及时离开海滩,那即有被迅速上涨的海潮吞没的危险。所以,赶海捞虾捉蟹的活儿,不晓得潮汛规律者也不得随意行动。

远处海滩上能够看到停靠着的几只海帆船,在这广大的海滩上,隐隐散布着几个渺小的人影,他们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利用小网兜捕捞白虾。杭州湾的北岸滩涂,当年主要是浙江舟山群岛渔民活动的场所。夏秋季节,常会有浙江人挑着担子沿着各个农场的“连队”叫卖蛏子、白虾或黄泥螺,那新鲜肥美的蛏子,一斤最贵才卖到二角。有时也有鲜活的青蟹,那都是难得在市区看到的。当时没有保护鸟类的规矩,所以也有叫卖野鸭和鹬鸟的,这大都是在海滩下毒捕捉的。这些也让我们感觉到海涂上的“物产丰富”。当然,童年时看过的那些幼儿读物描绘的海滩也是够让人浮想联翩的。

海滩上有那麽多物产,又有那麽多神奇的传说和景象,不由我们不动心去闯荡一下。所以,在一个夏日的场休日,我们四个伙伴商议一番,决定去真正零距离接触大海。

那时上海的夏天,远没有现在这么酷热难挡。再说我们身在海滨,常有海风吹拂,出门只须一顶草帽遮阳,连扇子都不要的。我们短裤短衫,赤着脚,每人扛一把华锹,再拎了一只白铁皮桶,就这么出发了。那华锹,是一种很古老的农具,用于挖渠铲泥掏洞,端的十分好使。而那尖利的弯刃锹口,在阳光下闪着几丝寒光,也挺具有某种隐隐的“威慑力”,可以象古代的朴刀那样用作防身。总之,未知的大海涂对我们而言还神秘莫测,加一份小心当然是必要的。

那时的海涂真大呀,离海堤后,光脚踏着密密的三棱草,被三角形的叶棱割得脚底生痛,吃足了苦头。足足走了半小时,当我们踏进它的“腹地”,回头看看身后逐渐远去的海堤,直到缩变成地平线,才知道我们真正踏入了蛮荒之地。

矮矮的芦苇丛逐渐消失,映入眼帘的尽是三棱草,无边无际。大海还在南边用哗哗的浪潮声召唤着我们,还远着哩。

这儿就如广袤无际的大草原。我们生平第一次站在周围没有一处高点的地方。一个完整的天穹呈现在我们的头顶。蓝天、白云、海风、草原,这一切,让我们陶醉。

再朝前走,出乎意料,竟有一条又深又宽的沟壑横在我们面前。这沟壑显然是一道地裂所形成。滩涂形成的过程,并不简单。眼前的沟壑,就说明这块新生的陆地并不稳固,地震、海潮、地下水、雨水冲蚀、天气变化都会让看似平坦坚实的大海涂发生断裂。

好在沟壑里基本干燥,近段没见有几个水氹。两岸却基本都是陡峭的。这里当然没有什麽现成的道路,连人的脚印也见不到。这荒凉得连草也不见一根的原始地带,鸟儿都不愿意落脚。

我们寻找到了一处斜坡,小心走了下去。

沟底所见,不由令人产生一丝恐怖。但见那岸壁泥巴奇形怪状,十分狰狞,仿佛阴间地狱一般。这儿完全是大自然的任性所为,所以泥巴能有如此怪模怪样,完全是我们平时难以想象的。好在艳阳高照,如在阴暗天到此,肯定让人心惊肉跳。可惜当时大家都穷得响叮当,没有相机拍摄此行所见。

这种沟壑,凶险的外表下,的确隐藏着杀机和危险。因为是地裂,刚开裂时究竟有多深谁也不知道,沟底泥土其实是雨水冲刷带来的新土,有些地方并不坚实,如同沼泽。幸运的是,不知凶险的我们却本能地走了一条干燥坚实的“小道”,平安通过了这道沟壑。(四十年后,我得知队里滕会计曾因参加围垦勘察队,有一次一不小心,差一点被这道沟壑中的泥沼吞没!)

历史上,上海近郊临海诸县都有过“大潮,陆地崩塌”的记载。最典型的是明朝古川沙城的突然沉没之灾。上世纪末,鉴于查明触礁事故原因,航道工程队的潜水员还在外高桥水域摸到过古城墙的遗迹。可见冲积层地质形态的脆弱一面。

离海越近,滩涂上的三棱草长得越稀疏,而且越细小。然而,因为视野开阔,远远扫视周围草浪滚滚的情景,竟还是会令人想起“天茫茫,地苍苍,风吹草动见牛羊”的古诗意境。这儿软软的滩涂上留着一层浮泥,经过时会留下清晰的脚印。滩涂上显现出越来越多的小洞穴,这都是招潮蟹的居所。无数洞穴大多居住着大小不一的主人,这些偏好陆栖而又不能远离大海的小螃蟹通常长着一大一小两只蟹螯,有时,那只橘红色大螯大得几乎与蟹身相当,所以让招潮蟹的模样显得很滑稽。它们半露身体,静静地在洞穴中等待着什麽,当我们走近时,它们瞬间几乎同时齐刷刷缩进了洞穴。

招潮蟹,宁波人称之“沙蟹”,是宁波人的一道美味。宁波人喜欢把招潮蟹生生捣碎了,放在罐子或大瓶子里,用盐腌制成蟹酱,用来当下酒下饭之菜。这腥气十足且咸得惊人的蟹酱,说实话我从未敢试尝一口。小陆是宁波人,就是忒喜欢吃此美味,对此赞不绝口。一见满地蟹洞,顿时兴高采烈地带头动手捕捉起来。那些蟹们以为安全的洞穴其实真的是它们被轻易束手就擒的陷阱。只要挑开洞穴,这些惊惶失措的小家伙便乱跑一气,很快成为我们的俘虏。不多会儿,竟然捉了半桶。

真正的海滩近在眼前,于是我们停止捉蟹,继续前进。

原来,杭州湾真正仍然被海水经常性浸润的海滩竟是坚硬的青红泥,表面光洁,因海水的荡漾雕刻,有着挺规则的一道道鱼鳞纹。这儿的海滩,没有丁点书本上描写的沙子,所以不能称为“沙滩”。光脚走在海滩上,连脚印也留不下来。

海滩的坡度极小,因此看似离岸远远的零零星星几个捕虾人,海水也只不过漫到腰际。他们张着小网,孤苦艰辛地劳作着。这种劳作,必须懂潮汛规律,所以有一定的危险性,收获却得靠运气,因为谁也不知道鱼虾什么时候会自投罗网。一天能捕得的白虾不会多,也卖不了多少钱。

海滩上,斜搁着一艘显然是新造不久的木帆船,船的周身用桐油刷遍,木材的接缝和木纹路清晰可见。船帆当然是降着的。当初,我们出发时,正是把这艘渔船当作固定的坐标,这很必要,不会太过偏离方向。回去时,也不至于迷路。

一个体格健壮的中年汉子戴一顶小草帽,面向北方,双眼平视,赤条条地伫立在骄阳下,古铜色的皮肤像他的船那样油亮,肌肉线条清晰可辨。他一动也不动,也不朝我们看一眼,如一尊高傲的雕塑。

“啊,像极了,活脱脱一尊大卫雕像!”

父亲是美术界人士的小周由衷地赞叹。

是的,就在我们眼前,蓝天白云、辽阔的大海、轻漾的水波、平广的滩涂、迴翔的海鸥·、搁浅的木帆船、裸体的健硕渔夫,这已经构成了一幅优美的油画!

渔船边,有一小堆新鲜的海虾壳和一直空酒瓶。看样子,那渔夫刚享受过一顿生虾加烧酒的甘美野餐。

“真有意思,大海就是天然的餐馆!”

我们一致点头认同。

走过渔船,渐渐就接近大海了。海水,就在我们脚下舔着大地。不时,有铜钱大小的小螃蟹匆匆爬向大海。仔细看它:紫色的微圆蟹壳,短短的八条小腿,还未长成型的微嫩的两螯。那是梭子蟹的幼崽,被波浪带上海滩后,为了逃避海鸥的空袭,又本能地拼尽全力地逃回大海。我们还捡起一只被太阳晒瘪了的水母,肉质很像海蜇,但已缩成一块圆饼状,根本看不清是什麽物种了。没有见到想象中的贝壳和海螺什麽的,海滩粗粗看去,相当荒凉。沙滩拾贝,是童书里的描绘,现实中,那必须是在比较原始的古老海滩上才行。毕竟,只有各种死亡的海洋软体动物的空壳被冲上海滩,才能得以留存,需要长年积蓄。有人类活动的海滩,比较美丽的贝壳,怕早就拾光了。后来得知,象蛤蜊这种贝类动物,如海水退潮,它未能及时逃入海中时,竟会深挖洞,把自己如“活埋”般藏起来,只留一道人的肉眼难以分辨的缝隙。它就靠着沙泥下的水分和及时保存在壳内的海水捱到下一次涨潮来临。如果你知道有蛤蜊躲在脚下沙滩,只要双脚交替不停地原地踏步,蛤蜊竟会自动从沙泥下钻出来!

我们站在海水中,体会与大海接触的快乐。不时还捧起一撅海水,看看它是否透明清澈。惜乎,竟忘了品尝一下海水的滋味,尽管我们早就知道海水是苦涩的,不能喝,甚至不能洗澡,但既来之,何不尝之?这一时的闪失,也许正是前人长期对海水的“不可喝”定义造成的本能,我们自然而然地就根据这一定义行事,回避海水入口。反而想不到其实旅游者是可以利用短暂的机会快乐地验证一下,真正尝尝海水的味道的。

阳光洒在波浪滚滚的大海上,象大片闪烁的金子。大海始终向人类敞开胸怀,因为人类的超远古祖先,正是从海中走出,大海也同样是人类的故乡。我们的生命基因中,隐藏保留着大海的印记......

我们任情地在海滩上奔跑、倒走、手舞足蹈、扯开嗓子大叫大喊......我们在这海陆连线上,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和荒原上,在一个完整无缺的蓝色天穹下,自由自在地狂欢。.当然,在海风里,在这无垠的空间里,我们的声音微不足道,我们的身影极其渺小......


不知道之后是如何打道回府的,就剩这些宝贵的记忆了,至今仍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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