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倾掳真挚情。真情是词之骨,词之言情,贵得其真。李清照之前,婉约词人多以男性写艳情幽怀,李清照则是以女性本位写自我爱情悲欢和亲历的家国巨变而获得空前成功的第一人。其前期的恋情词,如《一剪梅》、《凤凰台上忆吹萧》等,满猪至情,连篇痴语,自然率真最能体现女性纯诚细腻的灵性,这是男性作家代人立言的恋情词所无法比拟的。其后期怀;日写愁的伤乱词,如《武陵春》、《声声慢》、《永遇乐》、《人孤雁儿》等篇,字字血泪,声声呜咽,一派凄楚,动魄惊心,这“载不动”的“许多愁”,止不住的“千行泪”,“凄凄惨惨”的情怀,元地倾诉的“万千心事”,全是发自肺腑的心声,来不得半点雕琢矫饰。这些融和着家国之变、时代沧桑的悲慨之曲,来自情挚意浓的词人,植根于真实生活感受,是李清照坎坷生涯、悲剧人生、灾难时代的映现。
二是熔炼家常语。《漱玉词》的语言,有与众不同的鲜明个性。柳永是把词引向市井的开拓者,他用语通俗明畅,然好为徘体,偶涉蝶默,周邦彦变俚为雅,措词精工,施采丽密。李清照遣词造语,自出机抒,创造了以自然率真为主要特色的文学语言。所谓“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彭孙通《金粟词话》)。如“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风凰台上忆吹萧》)。仿佛毫不经意,冲口而出,但仔细体味,却含意多层,十分精细。亲人远别,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分手已定,重重心事,说又何用;离恨别苦,难以启口的内心隐秘,刺人衷肠,宁可自我承受,不愿再增加行者负担。这重重思绪,微妙心态,全用家常语道出而含蕴绵绵不尽。漱玉词的口语化、通俗化,并不走向淡乎寡味、松散无力,因为它是在口语基础上匠心独运、提炼加工的结果。故而落笔精警雅隽,语工意新。如“雪清玉瘦”、“浓烟暗雨”、“被翻红浪”、“柳眼梅腮”、“红稀香少”、“云阶月地”云云,平易清新,精妙传神,正是“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三是善用白描法。漱玉词不重故实,不过多化用前人诗文,而长于以白描手法创造动人的意境。易安的白描与柳永的“细密妥溜”、美成的富艳典重不同,而是“冲口出常言,境界动心魄”。如《醉花阴》写离思凝重:“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永遇乐》写孤寂失落:“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均以直白之语,写深浓之情,有场景,有人物,有衬映。阶前花下心系伊人,刻骨相思的形象,闭关帘底,孤苦零丁,将无穷悲伤一己吞咽的心态,呈现眼前,栩栩纸背,令人一睹难忘。《漱玉词》的白描,具有浑成、含蓄、宛曲的特点,因而毫无浅易平直之迹。《行香子》煞拍:“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虽系以口语描述天象,不免使人联想起人间风云变幻、爱河如许风波,其深层意蕴是领略不尽的。
四是讲求韵律美。李清照论词很重视声律,所谓歌词分五音六律、清浊轻重,她的创作实践了自己的理论。这是由词作为一种乐诗特质决定的。漱玉词讲究声情,喜用双声叠韵,选辞注重声韵美。夏承秦曾举其《声声慢》为例: 其中用舌声15字,齿声42字,尤其是未几句,“二十字里齿声交加重迭,这应是有意用啮齿丁宁的口吻,写自己忧郁倘恍的心情,不但读来明白如话,听来也有明显的声调美,充分表现乐章的特色”(《李清照词的艺术特色》)。张端义《贵耳集》 称赏“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曰:…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声声慢》首句连下14个叠字,历代词家异口同声赞为千古绝调。张端义谓:“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徐钒《词苑丛谈》谓其音响之美,“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李清照善以寻常语度人音律,平淡人调殊难,奇妙而谐律,更是出神人化。以是万树《词律》云:“其用字奇横而不妨音律,故卓绝千古。
刘勰论作家和艺文风调之大别,曾谈到作家体性不同,“气有刚柔”、“文之任势,势有刚柔”。李清照诗文词赋,韵致多样,刚柔兼具,其审美风姿,也卓有独诣。李清照历来被推为“词采第一”、“婉约之宗”。其词作以柔美见胜。‘清思细腻执著,意象轻灵疏淡,意境密丽婉曲,风致委婉清雅,构成了漱玉词特有的阴柔美。李清照以女性本位,运用精于抒情的词体,表现少女之天真、少妇之缠绵、嫠妇之凄苦,使其词作带有独特的柔婉美和悲剧性,具有不可替代的审美价值。漱玉词继承婉约派的创作风情和手法,又有所开拓创新。其表现是笔力俊爽疏宕,意境展延开阔,风韵柔中带刚,时露崛强之气。如《蝶恋花》写别怀:…借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既写别怀之乱,又言音问易通,以爽俊之笔,开解沉抑之情。《鸥鸽天》写怀人:“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视力不局限于闺帏物事,笔锋伸展而及于王粟怀远、陶潜赏菊,思路藐远。《渔家做》记梦词,写“天接云涛”,星转帆舞,与天帝对话。境界阔大,想象瑰丽。路长日暮之嗟,诗徒惊人之慨,感枪深沉。收拍高唱“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心高志壮,奋力求索,昂扬不屈的精神堂涌溢注。《寥园词选》谓为“浑成大雅,无一毫钗粉气”。《历代名媛诗词》评曰:“玩其笔力,本自矫拔,词家少有,庶几苏辛之亚。”漱玉词的这些特色确与苏、辛有一脉相通之处。沈曾植《菌阁琐谈》谓“易安调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自明以来,堕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这不是偶然的。李清照词以婉约称胜,但它是柔中有刚、婉中含豪,刚柔融通的。
宋代诗词分流、诗庄词媚、诗豪词婉一时形成一种创作潮流。李清照诗词与时代轨迹也有相契合之处。如果说其词为婉约之宗但不乏刚气,那么她的诗,则充盈着阳刚之气、骏健之风。与词主要表现自我不同,其诗多取材于现实或史事,锋芒针对国势与政局;与词尚白描不同,其诗多掌故联翩,用事博洽,讲究典重;与词之清雅婉曲细密要吵不同,其诗多气象恢宏、笔势矫健,体现出作者超人的识力和气度。
比如《乌江》绝句之锐气凌厉,《题八咏楼》之气象宏敞,《钓台》之思致超拔,《和张文潜》之奇气横溢,可以说具有更多的“丈夫气”,所以朱熹叹曰:“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朱子语类》卷=百四十:)王的《碧鸡漫志》说她“自少便有诗名”。李清照的诗虽存留不多,但却有相当成就,也形成与其词风貌不同的独立诗格。
李清照文章流传不多,但无论书序、札启、辞赋都有佳构,且长于四六骄俪,博于用史使事,运笔曲伸自如,行文声情并茂,并大都贯穿着关注现实国运的时代精神、爱国情棕。绝不拘圃于闺帏闲情,诚如古人所评,显见出她“才高学博,近代鲜伦”。据此,我们可以说:李清照诗、词、文、赋悉有独诣,在艺术风调上阴柔美臻于极致,而阳刚气一脉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