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潘金莲 改写 《水浒传》 《金瓶梅》 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肉,如何落在狗口里! 这段“勾引”的描写与上文中金莲生性“风流”是相一致的。但我们要注意的是,此种“风流”并不等同于“淫荡”、“好偷汉子”。因此,作者并不武断地给金莲扣一“好偷汉子”的帽子,这也与后文中写金莲同意搬家,并主动当掉自己的钗环供武大典房这一情节相一致。由此可见,《金瓶梅》中金莲的形象比《水浒传》中金莲的形象前后更一致,人物形象更符合生活的真实。 (二)《水浒传》中潘金莲形象的类型化。金莲在《水浒传》中没有完全脱离淫妇的类型化痕迹,其形象的塑造不能说是成功的。《金瓶梅》作者因此加以改写,使其书中的金莲性格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其淫荡、狠毒成为渐变的结果,是这个社会加在这个美貌女子身上的种种事故所导致的,而不是一登场就是个淫妇。 以金莲在王婆屋中第一次与西门庆偷情为例,当王婆在两人偷情后撞入门假装怒骂时,《水浒传》中写道:“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绣像本写:“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红着脸,低了头,只说得一声‘干娘饶恕’。”多了“慌”、“红着脸”、“低了头”,把一个初次偷情、尚觉羞耻的少妇形象具体真实地刻画出来,而不是《水浒传》中那个“久惯牢成”的淫妇。后来,王婆提条件,“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金莲又“羞得要不的,再说不出来”,被王婆催逼不过,才“藏转着头,低声道:‘来便是了。’”这与《水浒传》里,金莲不仅不慌不羞,而且一口答应、毫不作难,简直大相径庭。 (三)两书作者女性观的改变。毋庸置疑,作为“世情小说”代表作的《金瓶梅》在思想主旨上与“英雄传奇”――《水浒传》是截然不同的。其中,两书的女性观也有一定的差异。视美貌女性为祸水是《水浒传》女性价值评判的要旨之一。且作者公开为梁山英雄杀戮女性的行为辩护:“须知愤杀奸淫者,不作违条犯法人。”与《水浒传》相比,《金瓶梅》作者对女性则宽容许多。金莲在李瓶儿生子受宠和西门庆包占王六儿后,很长时间都过着孤清生活,作者对此感慨:“为人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痴心老婆负心汉,悔莫当初错认真。”作者对女性的悲惨境遇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深深的同情。 正是由于创作主旨,尤其是女性观的改变,使得两书中的金莲形象产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水浒传》中的金莲说话、行事均淫荡、狠毒,使人杀之为快;而《金瓶梅》中的金莲在没有进入西门庆家之前不可说是完全的淫妇形象。绣像本《金瓶梅》第八回有一曲《山坡羊》描写金莲对西门庆的相思:“他不念咱,咱想念他……他辜负咱,咱何曾辜负他”,说明了金莲对于西门庆是有过一番“痴心”的。 (四)两书作者所处时代背景的改变。产生于元末明初的《水浒传》是一部历经南宋、元、明三个朝代孕育而成的作品,其间均深受“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思想的深刻影响,特别是最后的写定者施耐庵,身处明初朱元璋朝代。此时统治者强调“礼制”以有利于政权的巩固,特别强调女性的“贞节”。受此影响,《水浒传》形成了以男权为评判中心的价值体系,且带有明显的禁欲主义思想,作者将“不近美色”作为英雄不可或缺的重要美德。宋江曾批评怜香惜玉的王英:“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 《金瓶梅》诞生于明代中后期,此时商品经济日益发达,江南地区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人们不甘心受礼制的束缚,开始追求纵情享乐,特别是在晚明浪漫主义思潮的推动下,越来越多的人反对压抑人性的文化和道德。《金瓶梅》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出现的。小说因此大胆地写作了一个肉欲泛滥的时代,浓墨重彩地渲染声色犬马。“《金瓶梅》的作者基于肯定人性的立场,对于被压抑的人性十分关注。在小说中,通过李瓶儿、潘金莲、孟玉楼、吴月娘、孙雪娥等诸多形象,真实而细致地暴露这一人生的苦闷,有力地控诉了‘灭人欲’的教条对人性的压抑”⑥。金莲要求婚姻相配,要求独占西门庆,这无疑是吻合人的本性的,在某种意义上说,金莲是16世纪觉醒的妇女代表。正是时代背景的改变,《金瓶梅》作者才会在金莲身上体现其可怜可悲之处,而不仅仅是辱骂和鞭挞。 三 从《水浒传》到《金瓶梅》,潘金莲从一个类型化的淫妇形象,变为一个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人物形象。兰陵笑笑生的改写不仅提升作品本身的文化价值,而且还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一)为续书的写作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中国古代小说多续书这已成为我国古代文学中的一大景观,正如清朝刘廷玑所言:“近来词客稗官家每见前人有书盛行于世,即袭其名,著为后书副之,取其易后,竟成习套”⑦,《金瓶梅》是众多《水浒传》续书中的一种。 《金瓶梅》问世以后,反响极大,立刻便出现续作《玉娇李》(李当作丽),已佚。到清顺治十八年,又有丁耀亢作的《续金瓶梅》问世。不仅《金瓶梅》有续作,在它的带动下,《水浒传》的续书就达十几种之多。明清小说续书的接续方式形式多样,高玉海在《论明清小说续书的接续方式》⑧一文中指出,接续主要分为“顺续”、“截续”、“转世”、“后代”、“借续”五种形式。以此分析,《金瓶梅》对《水浒传》的接续可以视为是“截续”,即从原著的某一情节处拦腰截断,然后续作者再按自己的意图让原著中人物继续活动,使故事发展延续下去。《金瓶梅》作为首部“截续”式的续书对此后同类续书自然有着深刻的影响,甚至可以认为对中国古代的续书写作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在它的影响下,明末董说所作的《西游补》、清代的《荡寇志》、《红楼梦补》、晚清时期的《阎婆惜艳史》等均是此类小说,《金瓶梅》可谓功不可没。 (二)为以后潘金莲形象的改写提供了思路。从《水浒传》中一个可恶的金莲到《金瓶梅》中一个可怜、可悲、可鄙的金莲,金莲形象的改写渐渐成为文学界的一大“热事”。“潘金莲及其相关故事情节,已形成了中国文学的一个特殊母题”⑨。值得注意的是,金莲在小说、戏曲、电视剧中的改写大多被赋予了“同情”的因素,甚至出现了颠覆性的写作。 20世纪第一个为金莲翻案的是欧阳予倩的话剧《潘金莲》(1928年),欧阳消除了武松杀嫂的正义性,认为其杀嫂是一种恃强凌弱的卑劣行为。1942年田汉创作了湘剧《武松与潘金莲》,也消除金莲“荡妇”恶名,写出她悲剧性的人生。20世纪80年代中期,魏明伦的荒诞川剧《潘金莲》,该剧中的金莲“既是有罪的,同时又是无罪的”,作者旨在揭露封建意识是如何将一个纯洁善良、勇敢泼辣的金莲一步步逼迫成丑恶残酷、堕落沉沦的杀人犯。20世纪90年代央视电视剧《水浒传》中的金莲甚至成为了一个性格柔弱的娴静淑女。且不论以上这些改写成功与否,就文学创作本身而言,这些有关潘金莲的作品或多或少受到来自《金瓶梅》改写《水浒传》中金莲形象的启发,是兰陵笑笑生让作家们知道了金莲身上的“魅力”与“潜力”。 “自古红颜多薄命”,金莲具备红颜的各项要素:美丽、聪明、多情,而狠毒、出轨、杀夫、被杀,更使她的人生动人心魄,也使她的故事成为历代作家创作最钟爱的素材。在当今的都市小说中又何尝没有金莲的影子呢?在当今的生活中又何尝没有与金莲擦肩而过呢?在施耐庵的手中,金莲的脸上被戴上了十恶不赦的面具,而在兰陵笑笑生的笔下,金莲得以自如地喜笑怒骂,她的善与恶都毫不遮掩地暴露在世人面前。从《水浒传》到《金瓶梅》,金莲改写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 (责任编辑:古卫红) 本文为浙江省教育厅科研项目(20060338) 作者简介:许菁频(1973- ),浙江省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① 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本文所有《水浒传》的引文均出自这一版本,后文出现的引用文字不再一一注明) ② 兰陵笑笑生:《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齐鲁书社,1989年版。(本文所有《金瓶梅》的引文均出自这一版本,后文出现的引用文字不再一一注明) ③④ 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第13页。 ⑤ 徐朔芳:《金瓶梅的成书以及对它的评价》,《金瓶梅论集》,第65页。 ⑥ 黄霖:《“人”在〈金瓶梅〉中》,《上海大学学报》,2006(4)。 ⑦ 清?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三,选自黄霖《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84页。 ⑧ 高玉海:《论明清小说续书的接续方式》,《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6(1)。 ⑨ 袁国兴:《“潘金莲母题”发展及其当代命运》,《中山大学学报》,200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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