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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残疾人:被侮辱和被损害的

 菩提禅客 2015-11-27

网易《大国小民》第273期,文|邓雄才,图片来自网络。

去年春节,我回家过年,三十上午,我跟父母提出到奶奶的墓地去祭扫。用篮子提了香烛、纸钱,拿了把柴刀去往村里的坟地。

几十座坟丘在山脚下整整齐齐排列着。老远就能看见坟堆上用石头压着的草纸,墓碑前有没烧尽的半茬香烛。坟丘中间有一丛草木,茵茵的,好几尺高。人们祭扫的时候不知道砍掉它。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别人瓦上霜,村里人一向如此。我一边叹息,一边走过去。那是一个隆起的小丘,扒开杂草一看,有块墓碑,分明是座坟!

这是哪家人的祖宗?子孙搬走了?我心中满是疑问。砍开杂草往墓碑上看,刻的是邓友德,孝男细明,孝孙亮生、利生,孙女若华。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哑巴的墓地,难怪!

我不能在哑巴生前尽一丝善意,这回总可以稍稍弥补吧。给奶奶祭扫毕之后,我重新来到哑巴的墓地,砍掉四周和上面的草木,点一把香、两只红烛,烧了一把纸钱。做完这些,我突然踌躇起来——我是不是多管了闲事?落下闲话,传到父母耳朵里又让他们睡不着觉。

(一)

大约上高一高二的时候,周末回家,我和几个小年轻在巷子里闲聊。白发苍苍的老哑巴拉着牛从山上回来,那头大水牛鼻头似乎很硬,头一甩一甩,把他拽得东倒西歪。走近前看见我们了,哑巴似乎很激动,阿巴阿巴地招手让我们过去,用手中的棍子使劲在地面上写着,“茶花打我,不给我饭吃。”

茶花是他的儿媳妇。我们低头看着。哑巴指手画脚地向我们比划着,满脸愤懑。正待评论,各家的家长突然赶来,厉声喝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回家,不怕讨人嫌吗?”我娘也跑来把我拉开。我扭头看时,哑巴脸上带着绝望的表情。

我娘教训我,他房里人都不管,你赶上去做什么?打也好,饿也好,是他们家的事情。你管得了么?我想大人们不理会哑巴在地上写什么,他只好写给小孩看。小孩子涉世未深,不像大人那般世故,对于善恶是非保有基本的判断,深以为茶花是不对的,往往口无遮拦地评判。大人怕因此惹麻烦,多会禁止小孩随便去说别人家的是非。

那年暑假,哑巴穿着缀满补丁、浆洗得发白的衣裤,踏着一双破解放鞋,脚趾都露出来了,牵了牛到河边去饮水。我恻隐心起,很想去帮他。然而看到他那高大的儿媳妇从村头挑了一担包菜回来,我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十个我娘捆在一起也吵不过她。

我把柴刀放在空篮子里下来,突然想,只怕细明的坟头也是荒草离离了。回到村里我转到细明的屋前,两扇大门紧闭,檐下结满了蛛网,隔壁的七英嫂抱着孙子坐在大门口晒太阳,我便随手一指。这家人也没人回家?

七英嫂笑道:你不晓得?这是细明的家,死的死,散的散。继而把嘴一撇,现在哪里有人回来?茶花这个傻X,现在在荷塘小学对面的山坡上守着一个巴掌阔的小卖店,孤零零的一个小土屋。荷塘谁不知道她的名声,谁愿意理她?成天僵尸一样坐在店门前,哪家过年不是热热闹闹?就她孤魂野鬼一个。眼看就老了,将来怕是比她公公和老公更不得好死。这不世报么?七英嫂竟有几分义愤。

一会儿他老公理才也出来了,两只耳朵上都挂着烟,一面掏出烟散给我,一面砸吧着嘴说,你说他们几好的日子,早早地就盖了二层砖房,又没欠债,三个仔女都是木脑壳,不会读书,也不用供,早早进厂打工,一年十万块总能搞到吧,整个浯溪坑也找不到。嗨,作呀,作呀。

村里人都是这种事后诸葛,然而,当初茶花开始虐待哑巴、招惹野男人之时,整个浯溪坑有谁站出来说句话呢?当哑巴拽着小孩用文字诉说之时,又有谁能让小孩哪怕说几句同情的话?!

(二)

我七八岁时,和旺生、万生、九宗等小猴儿们早上、下午上山放牛。哑巴也帮他儿子细明放牛,那时他六十来岁,身体还很壮实,挑一担谷子一口气走几里路不歇,打柴也不输年轻人。对小孩很凶,不小心触怒了他,轻则扯耳朵,重则用拳头擂,我们因而有几分怕他。

哑巴兄弟三人,行三,他二哥是我们村仅剩下的老拳师,因而他也会一些花拳,据说小时候常去私塾旁听,也识得一些字并能写出来。那时他媳妇还在,是一个瘦小老太婆。儿子分家出来,盖了砖瓦房,一家人在村里算兴旺了。

哑巴的牛是一只黑凛凛的壮年黄牛,两只尖尖的长角,屁股一尺多宽,很好斗。哑巴把缰绳往背上一甩,它便漫山狂奔,精力无限,驱着黄牛群乱走,半天不肯老实停下来吃草。

自从他的牛加入牛群,就不好玩了。先前我们把缰绳在牛角上盘好,往山上一扔,在一个阴凉处跳房、打石子,隔一段时间看一下牛在什么位置,牛群走远了,我们跟上再找一处地方游戏。

他的牛来了之后,把牛群驱赶得漫山乱走,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我们只得马不停蹄地跟上。万一牛跑到水田里或者别的村去了,不肯老实吃草,回家时肚子瘪瘪,我们少不得挨老子的责骂;而哑巴则抽空给牛割草,他的牛并没因此掉膘。

我们商量,得找个办法治一下哑巴。趁他去捡松枝的工夫,我们把他的牛栓树根上。哑巴发现后气极了,眼珠子通红,发了疯一般朝我们追来,手里挥舞着棍子,漫山遍野地追赶。

没过多久,小老太婆故去了。哑巴从此跟儿子一家吃了,他头发胡子花白,杂草一般,不理也不刮,总穿着一件灰色的打满补丁的粗布上衣,粗布裤子,脚下是一双发旧的解放鞋。

他仍旧跟我们一起放牛,然而不像以前那么凶了。他把牛一放,便使劲地向我招手,用脚把沙地蹭平了,划下几个字,“我打拳你看”。然后放下棍子,打一套花拳。

(三)

我十一岁便辍学在家,白天小孩子都上学了,放牛的是像境生、九生、文宗这些十七八岁的后生。他们指使我看牛群,自己则躲在阴凉处打牌。我要不答应,便威胁我,打柴的时候不准我跟着他们。

他们没有兴趣看哑巴打拳或者表演。哑巴写字拉他们看,他们也没工夫。哑巴便拽着要写给我看,而我正窝着火,扭头便走开。有一次我对他们说,有本事你们叫哑巴看牛。他们几个坏水冒上来,商量怎么捉弄哑巴。境生拉着哑巴来到沙地上,用棍子写道:帮我们看牛,给你买治哑巴的药。哑巴惊疑地看着他。境生又写道:我要进城卖虎骨,给你买药。

当时不远处有个村子,不少人跑到城里卖虎骨(所谓的虎骨就是用牛骨加工而成)。村里的中明跟着那个村的亲戚去过几次,十几天赚一百多块,其他后生都眼红,天天商量着要出去卖虎骨。哑巴大约也知道一些,看完字后,满脸喜色,指手画脚比划着,欢喜地跑去看牛群。境生大为得意,随便一句话就能哄得哑巴团团转。看了十几次之后,哑巴觉察出受骗了,再也不肯帮着看牛了。而他报复境生的方式也很特别,故意让牛在他家门口拉屎。

哑巴上午也跟我们一起进山打柴,采到野果,比如野栗子、杨梅,自己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装起来,回到村里之后,分给三个孙男孙女吃,自己则站在一旁眉开眼笑地看着。

有时,我们偷挖了红薯,用干牛粪烤得香气四溢。哑巴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咕噜咕噜吞口水,我掰一小块给他。他连烤焦的红薯皮一起吃掉了。他经常拉着我,写字叫我看,说茶花经常把肉菜藏起来不让他吃。有一次他一脸悲愤地写着,茶花打他,撸起裤管来给我看,两只脚上一道一道的红痕。

我说,谁叫你儿子没用呢?要是能镇得住老婆,还能由着她胡来?地上写给他看,哑巴不说话。村里人都说细明和茶花像倒过来了,茶花像男人,身体高大,性子像火铳,干活利索,连犁地耕地这些男人干的重活都由她来干,挑一担谷子跟一担干草似的;而细明则瘦小,性子慢,脾气好。他们家自然是茶花说了算。旁人开玩笑说两口子干起架来,两个细明都不是对手哩。

(四)

放牛回去后,哑巴到他一个侄子家,又写茶花挨打的事。他侄子刚要开口,侄媳妇警告道,“他儿子都管不了,你管什么,要是吵起架来我可吵不赢,你有本事就把他接到家里来供养。”侄孙插话道,“公公(哑巴二哥)在世,肯定会管,以为他不会说话就不当人看?”他妈厉声喝道,“滚一边去,大人的事你晓得个屁。”

吃完午饭,很多人到村中间的一个阴凉处纳凉说闲话,哑巴哼哼唧唧地走过来,手里拿着棍子,在空地上写茶花打他。有人侧着身子看一眼,便闪到屋檐下了。恰逢茶花从村头的小卖部出来,看见哑巴激动地跟人比划,三步两步赶来。哑巴见了吃了一惊,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茶花冲过来劈手从哑巴手中夺来棍子,往坑里一丢,用脚底把字使劲一擦。一面瞪着哑巴道,到处写到处写,我是缺你吃了少你喝了?叫你带孙还是叫你打柴了?对我一百二十个不满意。往日老太婆在时有这么轻快么?不干活就用小鞭子抽。

这时细明也赶来了,茶花冲他把眼一瞪,还不快把你老子领回去,到处败坏我名声?!茶花便对众人诉苦,老少四邻,你们真不晓得我的苦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他。你们说说,他一天不过放放牛,其他事情我什么都没叫他干,其他老人还砍柴、挑尿,种菜。一日三餐嫌这个不好吃,那个不好吃,谁家每天大鱼大肉,不都是粗茶淡饭吗?我们也没有另外吃,都吃一样的。他不满意,把碗筷摔得叮当响。到处说不给他饭吃。别看他哑,鬼主意多着呢,见人就写,见人就写,三人吃虎,唾沫星子都会淹死我。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你说我冤不冤?!说得唾沫横飞。

后来哑巴再当着人写字,人们不是绕开走就是扫一眼便默不作声。小孩围着看时,家长们便骂散。

(五)

在家务了一年农之后,父亲重新让我上学,我见到哑巴的机会就很少了,回家偶而见到也是匆匆一瞥,他越发衰老了。

高三那年寒假回家,我得知哑巴已经死了,我跟境生打听怎么死的,他淡淡地答道:怎么死的,病死的,老死的呗

四年后,我从北京回家过春节,进村便听见呜哇呜哇的唢呐声。通常白事才吹这种调子,我问檐下的老婶子,是谁家的老人。她叹气道,是细明,不是老的,喝农药死的。我很震惊,细明不过四十多岁,因何喝药呢?

我赶紧往村里走,走到另一边村口,路上洒了一路的纸钱。送葬的队伍还在河岸边,一个老人在前面撒纸钱,一个唢呐手跟着,四个男人抬着一口黑色的棺材,亮生打着白幡,后面是一弟一妹,茶花没有出现,房中的堂兄弟跟着,稀稀拉拉十几人的队伍,连哭号声都没有。

不少人都扯着脖子看,等队伍进山了,大伙才调转头来。境生看见我呲牙一笑,“哟!大学生回来了。”我用手往山上一指,茶花怎么没去?

境生鼻子哼了两声道:她,以后再不是浯溪坑人咯,要不是她娘家人来,整个家都被她和野老公搬空了。我不解道:他娘家人不帮她。帮她?帮外孙,谁都没想到,她娘她哥当众把她一通数落,骂她们奸夫淫妇,谋财害命,当时就跟她断绝了关系,屋里的什么东西都不准带走。境生说:他们房里的人要有这气性,细明就不用死了。旺生说,这里出了人命,野老公还敢大摇大摆地过来。要是在团结一点的村子,早被人打死了。境生说,能怪哪个?亮生今天也十九岁吧,人家给他散一支烟他还接了。利生那个现世宝更是,人家给他二十几块钱,叫他喊爸爸他就喊。操!生两个这样的仔,就不喝敌敌畏,也得活活气死。要不然三爷仔合起来还打不过他们两个吗?旺生继而又解释道,细明打又打不过茶花,说又说不过,偏偏还当着他面搞野老公。人家一来就做鱼做肉,两个在桌上吃酒,夜里睡觉把他从房间赶出来。不晓得他当时怎么想的,但凡有点血性,一把刀先砍了他们两个狗男女,再死不迟。

我问哪个是她的野老公。境生笑道,你又不认识,问了也白问,荷塘村的黑仔,他老婆早年喝农药死了。旺盛说,黑仔以前是赶鸭子的,走村串镇,满肚子花花肠子,哪像细明这样老实。境生说,你信不信,将来茶花没什么好果子吃,黑仔最小的儿子都十七八了,能认她这个来路不正的后妈?

旺生又说,他们在一起打麻将赌博,今天约在这个村,明天约在那个村,没事也搞出事来了。

工作以后,某年回家,走到村口,看到马路一侧矮矮的土坯房,茶花一个人孤单单坐在屋前,呆呆地发愣。我以前一直疑心这是间茅厕。她认出我来,挤出笑容,问了声“来了”,我点点头走过去。走到村中回头望时,她仍是那样泥塑一般坐着。

去年我走时,她又说了声“走了”,便空空洞洞瞪着门前的路。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是否会想起她的三个儿女,是否会想起以前的那个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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