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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论装逼

 棋罢不知人换世 2015-12-13
  与屌丝、高富帅、木耳、土豪等新兴网络词汇不同,“装逼”一词并非起源于网络,1990年代就已成为北方国骂之一。当年王朔说过的“反革命装逼犯”便曾一度引领时代语言之风潮。因此可以说,“装逼”的发迹完全是从网下走到了网上,完成了一个汉语词汇的互联网逆袭,近十年来更是蔚然成风。想来,此等脏话俗语必不能为品格高雅之学者所探究,而鄙人恰好“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因此可将其做一番考察。

  首先,什么是装逼?

  装逼,顾名思义,就是要伪装成牛逼,英文叫做“zhuangbility”。然而,牛逼也分很多种,有时指能力强,有时指学问大,有时指出身贵,有时指品位雅,有时指操守坚,有时指境界高,等等。总之,都是把自己往好的方向贴。

  然而,这样说并没有反映这个词的价值属性:它到底是褒义、贬义还是中性?它具有怎样的意义,又反映怎样的社会现象呢?

  根据伟大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教导,要了解一个语词的意义,就必须考察它的用法。经鄙人初步考察,“装逼”这个词有两种最常见的用法:

  1.在指责别人虚伪、虚荣、装腔作势、附庸风雅等一系列不真实或不真诚的表现时,人们会使用这个词。这时,“装逼”具有贬义,施行吐槽功能。例如,某个人明明只是在美国待了几个月,回来以后就喜欢到处说“你们中国如何如何”。这时候,他的同事、朋友就会骂他“装逼”。

  2.在采取某些看似牛逼的举措并同时伴以自嘲时,人们也喜欢用这个词。这时,装逼就有了一种反讽效果,并具有了一种幽默感。例如,有人说:“我最近整了套《莎士比亚全集》,准备装装逼。”

  因此,可以说“装逼”本质上属于贬义词,包括它的名词形式“逼格”,也含有一种贬义色彩。而后一种反讽用法恰恰需要这个词本身的“讽刺”特性,并未改变词语的感情色彩。

  虽然“装逼”基本上是用来骂人的,但人们却为何争先恐后地实施这个词所痛斥的行为呢?

  这似乎反映了某种深层的社会心理现象。屌丝要装逼为经济适用男,富二代要装逼为土豪,土豪要装逼成贵绅,黑木耳装逼成粉木耳,绿茶婊要装逼成绿茶,半吊子要装逼成专家,键盘侠要装逼成公知,出租给个体户的写字楼要装逼为“国际经贸大厦”,选秀现场要装逼成最大的梦想舞台……

  然而,装逼有风险,装得好,就成了牛逼;装不好,就成了傻逼。

  凭借满身名牌来装逼的人,属于富人圈中的初级装逼者,很low。凭借name dropping来装逼的人,属于交际圈中的低级装逼者,很naive。凭借贩卖术语和堆砌辞藻来装逼的人,属于文化圈中的低端装逼者,很vulgar。就像牙缝里塞着一两丁韭菜,我这种中文里夹杂着英文单词的造句方式,也属于一种装逼,很boring。这样看来,装逼的确是个高难度的技术活。而真正的牛逼则浑然天成,无须伪装。当然,有一点需要承认的是,许多牛逼的人,起先都是装出来的。

  毫不夸张地说,中国已进入集体装逼的年代。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生活质量的不断提高,对身份与地位的渴求已成为每个解决温饱问题之人的普遍需要。倘若让时光退回到那些布满苦难与饥馑的岁月,很少有人会为身份地位而烦恼,因而也不太会有人在那个时代四处装逼。可是,在物质充裕的现代社会,对于成功、财富与地位的渴望则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我们装逼,是因为我们可凭借看似牛逼的外在赢得人们的关注、尊敬、爱戴,以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利益。除却上述对良好自我感觉的追求之外,装逼也是人们的一种生存策略。小公司如果不装得高端正规一点,怎能吸引到客户和投资?小人物如果不装得牛逼一点,怎会得到更好的发展机会?

  当然有人会反问说,怎么只有当下的中国才集体装逼呢,难道古人就不装逼吗?刘备本是个织席贩履的破落户,却要到处宣传自己乃中山靖王之后,这不是装逼是什么?再看那韩愈,为了抹去出身贫贱的烙印,便自称韩昌黎,可他明明和昌黎搭不上半点儿关系,这不是装逼是什么?不得不承认,古人此等追祖溯源的做法的确是他们寻求身份认同,并借此抬高自己的方式,但这仅仅是少数幸运儿的做法。大部分生活在古代社会的人都明白,自己活在世上就是为人奴役、逆来顺受,并自甘卑贱,不做无谓的挣扎。

  还有人反问说,怎么只有中国才集体装逼呢,西方社会不是早就有装逼的现象了吗?没错,集体装逼的现象的确更早地出现于西方。然而,此等现象并非自古皆然,大规模的装逼活动纯粹是一种现代性的副产品。当资本主义迫使封建贵族打开家门,并被迫承认新兴阶级的那一刻,对于身份与地位的渴求就成了整个西方社会的时代精神。既然有了改变地位与身份的希望,也就有了装逼的必要性。

  弗雷德里克·鲁维洛瓦的《伪雅史》曾记录了近代法国人的装逼历史,甚至“伪雅”这两个字似乎也属于文学版的“装逼”。根据此书,18世纪以来,资产阶级主要通过两种方式装逼:第一,通过模仿或靠近贵族成员而抬高自己的身份;第二,通过引导时尚潮流来体现自己的素质和文化。他们会花钱弄个姓氏,买个爵位或佩个徽章,总之不惜通过各种手段来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

  在那个时代,不仅仅是法国,整个西方都是如此。甚至连康德那本厚厚的《纯粹理性批判》也会被18世纪晚期的普鲁士贵妇们拿来装逼,可见其时代风尚之使然。稍晚的司汤达则通过《红与黑》中的男主角于连,成功塑造了一个不断通过各种“装逼”来企图混入上流社会的小人物。到了20世纪,装逼依旧风行,《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发家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试图通过物质、学历、故事的一系列“装逼”来吸引梦中情人黛茜的注意力。而最近我们也可以从央视某著名主持人的事迹中,看到他是如何通过装逼,比如“克林顿的朋友”和“可以代表亚洲”,而最终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不过,无论中西,古代社会都是等级森严的,因此,只有文人墨客或达官显贵才能装逼,才配装逼。而到了现代社会,人人平等的价值诉求背后却充斥着各种制度与人为的不平等,普通民众也变得需要装逼,并且也逐渐学会了装逼。这也许可以看作是一种装逼的世俗化或普及化,与近代世俗化的整体潮流有关。人们越发青睐日常生活体验,而不再追求那种通常由宗教、巫术宣扬的灵魂超越境界。

  放眼今日之中国社会,装逼话语能大行其道似乎能体现两层涵义:一方面它反映出国人普遍的身份焦虑与功利心态,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人文精神的平面化。就后者而言,任何具有超越特性的事迹、境界和心态,都会遭到拒斥和矮化。理性的批判精神、崇高的道德追求、卓越的价值向往、深刻的人文关怀,甚至包括庄严的仪式、严肃的理想等,均遭遇过被斥之为“装逼”的待遇。

  这样的社会像极了马尔库塞笔下的“单向度社会”,而组成这种社会的人便成了“单向度的人”。所谓单向度的人,就是指那种对社会没有批判精神,一味认同于现实的人。这样的人不会去追求更高的生活,甚至没有能力去想像更好的生活。因此,当你呈现出的价值观或精神状态是他这个层面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时候,他就会以“装逼”二字来回敬你。

  很多理想主义者、严格自律的人、品行优雅的人或特立独行的人在我们这个社会最容易被骂成是“装逼犯”;而任何超越的举动,都会被骂成是装逼。如果说,当我们装逼时,我们是在抬高自己;那么,当我们指责那些“真人”装逼时,我们则是在拉低别人,更是在作践自己。

  然而,无论是装逼,还是骂别人装逼,归根到底都是内心的自卑感在作祟。这恐怕是因为人人都想追求优越感,而不是平等。因为平等是公开的谎言,是无害的场面话,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必定无聊至极,而只有装逼才是一种真正较量智慧与技术的游戏。

  于是,奇妙的场景出现了:一方面装逼之人遭到排斥,另一方面大家都在集体性装逼。这真是装逼的悖论,此等悖论的逻辑便是:只许我装,不许你装。

  无论古今中外,装逼都会遭人厌恶甚至排斥。然而在中国,“装逼”这个词之所以会产生,本身便可以表现出中国文化的某种品质:一方面,中国文化(无论儒释道)特别反感任何“虚”、“伪”、“假”的品质,例如虚荣、虚伪、伪善的人一律被斥为伪君子;然而,另一方面,也许正是由于过于高调的道德要求,使得“虚”或“伪”成为人们的生存法则,尤其是在中上层社会。

  儒家非常推崇“真诚”的美德,而且“真诚”不光是一种美德,更是认识事物,发挥其本性乃至发挥人之本性的必然道路。《中庸》有言道:“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自宋以后,“诚”字诀已成为一个人修身养性的重要手段和目的。而装逼,则是远离人的本性,逃避真相、自欺欺人、背道而驰的做法。

  可是,无论我们多么憎恨或喜爱“装逼”这种现象,它依然会长久地存在下去。而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也仍然会自欺地装逼下去。只是,当我们装逼时,务必“装”得牛逼一些,不要轻易露出马脚。一旦被人拆穿,也不要慌,一直装下去,兴许就会变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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