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劝人生济困扶穷
现在现在讨论巧姐在八十回后的遭遇。十二钗正册巧姐那一页的图画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判词道：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第十一支曲子《留余庆》说的也是巧姐：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从判词和曲子看来，日后巧姐遭到不幸，因凤姐曾周济刘姥姥，巧姐得遇恩人。再根据四十一回写大姐儿和板儿交换所拿之物及该处的脂批“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可以断定巧姐嫁给了板儿，故册子有荒村野店纺绩之画。遭到的不幸是什么呢？第一回《好了歌解》中“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到烟花巷”这句话，研究者都认为是指巧姐而言。另外，甲戌本第六回有脂批“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可见巧姐是流落在烟花巷，故招她为板儿之妇须有忍耻之心。
问题是，狠舅奸兄是谁呢？高续把狠舅定为凤姐之兄王仁。这在前八十回似乎找不到根据，王仁称“忘仁”是高续一百零一回贾琏说的。另一个嫌疑犯是薛蟠，这人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第八十回薛姨妈要卖香菱，宝钗说：“咱们家从来只知道买人，并不知有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胡涂了。”这也未尝不可以看作是一种伏笔，但薛蟠是表舅，王仁才是亲舅；从“忘骨肉”三字来看，还是暂定狠舅是王仁为宜。
本文主要讨论奸兄，先说明一点，奸兄未必是伙同狠舅一起卖巧姐的。那是从高续得来的印象。狠舅卖巧姐，所以说是“狠”；奸兄是在巧姐落难后，当管、能管、嘴里说要管而实际上不管，所以说是“奸”。
高续把奸兄定为贾芸，这是不对的。贾芸除了曾行贿走凤姐的后门，在别的事情上表现还好。脂批说：“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可见贾芸在贾府败后有仗义之事。有的研究者主张奸兄是贾蔷或贾蓉。贾蓉自然不是好人，但用“奸”字形容他的性格并不确切。至于贾蔷，“顽童闹学堂”中有这样一段描写：这贾蔷“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于是把茗烟唤到身边，如此这般挑拨他闹起来，自己却借故溜之大吉了。这可算得是近于“奸”字了，但细按似更近于“狡猾”。况且说他在巧姐的事上当了奸兄，前八十回里也缺少证据。
那么，多年来隐藏很深的这个奸兄到底是谁呢？我认为这不是别人正是“威赫赫爵位高登”为“后人钦敬”的李纨的宁馨儿贾兰！
首先，贾兰是草字辈中巧姐最近的骨肉。其次，他够不够得上这个“奸”字？我们不以上一节对八十回后的探讨为证据，因为那是推论。算不算奸只看他在前八十回中的表现。其实，只要看他在“顽童闹学堂”中那种行若无事、不动声色的神气就够了。小小孩童，其奸在贾蔷之上！再说，贾蔷因秦钟被人欺负，不肯坐视，有打抱不平之心，这总不好说他是“忘骨肉”吧？贾兰呢，亲叔要被人抓打了，却说这事不与他相干，这不正是“忘骨肉”吗？灯谜会中他和他母亲的那番表演也够奸的了。逐鹿中原时回答宝玉的那几句台词就更表明，其奸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了。根据贾宝玉的定义，凡热衷功名讲究读书上进的人谓之“禄蠹”，而“禄蠹”一定不是好人。贾宝玉的观点未必等于曹雪芹的观点。但可以说是《红楼梦》的观点吧。贾兰是《红楼梦》中典型的“禄蠹”，八十回后决不会把他写成好人，否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况他小时即奸，等到做了官，必然成为象贾雨村那样的奸雄。
贾兰是巧姐之“兄”中最符合“骨肉”这个条件和最够得上“奸”字的，但这还不足以证明他就是那个“奸兄”。我们来回忆一下李纨的那支曲子《晚韶华》。曲子中有这样两句：“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这意思是说，李纨由于怕受老来贫，只顾攒钱，不肯救助他人。她的这种性格，前八十回书书中也略有透露。姑娘们起诗社，李纨自荐掌坛为社长，说在她那里作社，她做个东道主人。但第一次做东是探春，第二次湘云硬充大老官，以后也没见李纨做东。攒金给凤姐过生日时，连丫环们都出银两，只有李纨没出一文钱。老太太和凤姐都说替她出，她不作声算是默认了。生日过后，姊妹们来敦请凤姐做监社御史，凤姐猜到是敲到她的竹杠，便给李纨细算收入帐，说她舍不得拿出点钱来陪姑娘们顽顽。李纨反唇相讥，说凤姐不象个诗书名门小姐之口。这是因为凤姐的话点中了她的吝啬真病，使她恼羞成怒了。
曲子里说的李纨不肯拿出钱来积阴骘是在什么事情上呢？不会是在普通事上，普通事就不会写进概括她一生的曲子中去了。只要拿《晚韶华》和并排在前面的《留余庆》对照看一下就明白是在什么事情上了。两支曲子是含有下列对比鲜明的句子：一支曲子说，“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另一支曲子说，“幸娘亲各得服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为了引导读者注意这种对比，作者故意在两处都嵌入了“人生”二字，并在二曲中都安排了“二重一单，二重一单”这种加强语气的句子结构。十分明显，雪芹是又用对比法暗示读者，李纨正是在巧姐遇难这个问题上，“爱银钱，忘骨肉”，损了阴德。母子一体，事情是商量着办的。母亲如此，儿子自然也是在这个问题上做了损事。
具体情节可能如下：两府被抄后，家亡人散。巧姐被王仁卖入娼家时，两府主人层已只剩下贾兰母子在京。后刘姥姥闻知巧姐陷入娼家，进城拟报与贾家以便营救，先问到小红贾芸夫妇家。此时贾兰已得官，刘姥姥与小红到其官邸，赂守门人乃得进见贾兰及太夫人。贾兰与太夫人闻耗，甚表惊讶及伤感，力保或官休或私赎定能救出巧姐，对刘姥姥极口称谢，谓此事不可传扬，恐娼家闻风有异谋。刘姥姥等辞去后，久等不见动静，再去贾宅，守门人托词不肯通报，数次皆然。刘姥姥知贾兰母子援手，及与贾芸等多方筹措，又有醉金刚倪二等帮助，巧姐才得赎身，后嫁与板儿。
贾雨村忘甄士隐周济之恩而不顾补拐卖之英莲，贾兰忘骨肉而不顾陷娼门之巧姐，两个奸雄，恰是一对。
贾兰的结局如何呢？我同意梁归智先生的看法，“昏惨惨黄泉路近”是说贾兰，不是说李纨。前面同样结构的三句话都是说他，这句话自然也是说他。由此看来，他的结局是很不好的。况且有关他和贾菌的“今嫌紫蟒长”语意也不佳。宝玉评“文死谏，武死战”的那段怪论固然可以说真意是反对忠君，但他的论调实在太怪了，所以我觉得很可能是暗伏后文的什么事情。可做如下猜想：贾兰袭官后，援引其好友贾菌也做了个不小的官，贾菌因而也属于忠顺王一派。贾兰乃是文武全才，袭的世职也是武职官。后柳湘莲一干强梁造反，贾兰领兵征讨。谁知世事无常，忠顺王在这时的又一次政争中失败。贾菌为保忠顺王，对皇上犯颜极谏，皇上怒其狂妄，处以死刑。贾兰在军中闻忠顺王事败，贾菌进谏而死，惊叹之余，恐株连及已，乃冒险进军，希以战功免罪。不料全军覆没，贾兰仅以只身逃回京城。于是两罪俱发，皇上降旨赐死。正是：“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已归来丧！”
十二钗，三亲四春一尼一幼三妇。《喜冤家》曲子下面有脂批：“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雪芹塑造了十二钗，用以代表旧时代妇女的十二种类型。她们各有不同的性格和行事，各有其薄命的遭遇。其中三妇也和另外九钗一样，都是薄命人。但三妇在品质和行事上各有严重缺点，用贾宝玉的话来说，她们都是出嫁后染上了男人气的。作者塑造了这三个艺术形象，通过凤姐写贾府这个封建贵族家庭外对人民内对婢仆的压榨迫害、敲骨吸髓，借用李纨写荣府的骨肉相争、无情无义，围绕秦可卿写宁府的生活糜烂、腐败堕落。三个形象缺一不可。畸笏叟不明此义，硬要雪芹删去天香楼的情节，雪芹虽是勉强同意，但在册子、曲子和正文中保留或增加许多暗示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