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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 作者:林耀德

 酉山酉水 2016-01-07

 
 

《树》()  

2010-09-10 13:44:11|  分类: 课外阅读|举报|字号 订阅


  一对菩提树谦逊地生长在都市的盲点。 
  在一块畸零地上,淡褐色的树身被穿过大厦间隙的阳光照得黄金般闪烁不已;到了夜里,即使无月,在路灯清冷的探照下表皮仍然显出有如月球表面的凹凸纹理和绝对寂静,一层惨白而莹亮的氛围继续地滑动其上,直至天明。 
  经历无数台风的袭击,两株菩提树在维持一长段紧紧贴卧地面的姿态后,树身猛然以一百五十度的弧线挺起,直直地把千枝万叶如同伞般撑起。 
  撑起宇宙,这菩提。 
  这不动的圣座。 
  近似心脏形的叶廓,在边缘镶绲着优美的曲线,尖细的末梢顺着主叶脉伸展成一道流逝在时空中的笔画,给滚动在嫩绿网络上的露珠儿开条滴落大地的虹迹。 
  坚实的树瘿,纠结盘缠,把成长的苦难紧紧压缩在一起,像老人手背上脆危而清晰的静脉瘤块,这正是木本植物与岁月天地顽抗后所残余下来的证明吧。在另一个超越时空的月圆之夜,一棵立在北印度的菩提树,这桑科乔木缓缓飘落下无数艳丽的花朵,继续灌溉着大地,一面柔和地覆盖在一个青年的双肩上,菩提树荫下的觉者释迦,正参透宇宙万有的奥义,在此刻安详地通过那迈入觉悟的临界点,任大欢喜沐浴着每个细胞、每一寸毛孔。

  菩提树高雅的气质,的确隐喻着觉者一生,在充满煎熬的人生苦难中省思、乃至透彻后的大觉悟,这正是人类自我提升的一个漫长路途;菩提树象征着东方宗教的人本思想。 
  想对的,最能代表西方宗教态度的是三角锥体的耶诞树。西方宗教已经完全否定人的自觉,基督背负了意味着冲突和对立的十字架,人类则在神的目光下背负原罪。因此,耶稣是来「降生」的、来「拯救」的,人们鼓舞的不是他给成圣立下了楷模,而是他终于下凡来了。 
  在十八世纪初叶巴黎来往马车的市街上。 
  在十九世纪新大陆降雪的旷野中孤立的、清教徒的木造小筑里。 
  在廿世纪中期政变频频的南美午夜,那显得特别温暖的公寓客厅中。 
  在一九八四年播放着重金属乐团蓝调歌曲的百货公司入口处。 
  耶诞树在世界各处惊人地繁殖着,人们围着它们狂舞、欢唱,不论是否信教,耶诞树已经被人类当做一种季节的征候、一种普世的意象,从这个观点而言,耶诞树确实征服了现代人种数万年来的文明,就算天下的树木都因污染和生态结构的变迁而消灭殆尽,耶诞树是唯一不可能绝种的植物,虽然它们不是帝王、也不曾出现在任何一部正史和严肃的教科书上,甚至无法在植物分类图鉴和百科的索引上寻获它们的排名。 
  挂上各式各样锡箔和缎带的加工制品,还有一些糖、一些保丽龙彩球,以及一圈圈盘旋而上的电线,氖灯规律地熄灭、亮醒、刺麻我们的视觉,有节奏地激昂我们的情绪,使得大家已没有余地去考虑它们在我们文化土壤中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地位和影响。 
  很少见到原材的耶诞树制品了,树身和石绿色泽的树叶都用合成塑料代替乔木,可以一再堆回仓库,永保新鲜,翌年弹去尘埃,又能够栩栩如生地现身在众人眼前,当然在经济能力许可的范围下,它们必然面临短命的结局,尤其在中产阶级生存空间的限制和大企业饱尝积仓压力的世纪中;这或者是现代商业和化工技术另一个明显的投射。雷射束拼组的耶诞树是一项期待,影像既不随意形变、交替彩色,又解决所有关于空间的考虑。 
  棕榈是另一个典型,顺着围绕地球腰身的赤道蔓生着,从东印度群岛经中南半岛、近东到达沙漠的边缘,棕榈在干涸的险地随遇而安,这种倔强的性格正和生存其间的回民吻合,紧裹蓑衣的树干也与阿拉伯民族布罩之内那瘦削的面颊互相呼应。耶诞树在大殖民时期毕竟附随着武装白人和前仆后继的神职人员光荣地征服了黑人非洲,但是一直到了法国的骆驼兵团和外籍佣兵没有表情地撤出沙漠,北非仍然是棕榈的天下,仍然是回教的天下。 
  一八三○年法国一支三万七千人的部队费时廿三天就控制了阿尔及耳,此后的百余年间,法兰西民族将庞大的税金以及许多第一流血统的将才和子弟消耗在法属非洲约三八六六九五○平方哩的土地上,反叛乱扫荡所及之处一片焦土,房舍老弱无一幸免,连土著赖以生存的橄榄树也砍斫一空。基督教殖民主义侵入不设防不设的沙漠,犹如利刃刺入海面般轻易,但是利刃终究会被海水与时间共同腐蚀,海水却依旧是海水;倒抽一口凉气的殖民帝国在历史中崩溃了,沙漠仍在。 
  可兰经与阿拉真主仍在。 
  落后、贫穷、疾病以及迷信仍在。 
  喜欢打噎却不可屈服的民族仍在。 
  挺立在大苍茫中,和烈阳、风沙僵持的棕榈仍在。

  记得泰顺街旧宅的前庭东北角,的确有这么一棵棕榈在着,长得矮小茂密,一头乱发,像似乔治·卢卡斯在「星际大战」系列中所设计的智能生物∶生存在低重力星球上,用细短的身躯支持着大而结构脆弱松懈的脑袋。除非你已站得离它够近,否则真难清晰地分辨出纠结一团的掌状叶片。 
  然而最怀念的是后院的桑,晨起,舒缓地踱步到它的跟前,鲜嫩的叶片上露水汤汤,这分清喜已赛过千万锦阵花丛;桑是凡品,然而一举枝、一抽芽皆有中国民间的贵气无限。桑枝高敞鬯茂,叶的气味总令人想到肥饱的白蚕进食间所发出的沙沙声响;树汁另有一种馨香,来自米黄色的木心,只有雪花晶体的无色之色差可比拟。 
  中原农村女子多要采桑叶饲蚕。初阳斑斓而温暖,采桑女起落的素手,正合着禅僧说的:「体露金风」,提篮篓的年轻身影缓缓移动,在时代的风景里冥冥地消磨思绪和青春,这充满光的景象完整地呈现出民间劳动之美;桑是属于庶民的。 
  桑不仅是布衣的,又带些法家的清严方正。诸葛亮在上刘禅的遗疏中自道成都有桑八百株,每次读到这里,不免泫然;诸葛亮虽然没有宏伟的事功,但是单凭这种风格,在历史上就可以被成全。 
  相对于桑,松是中国士族和仙逸的共同化身。 
  走在野柳小丘陵上的山径中,大风里看到一列列淹没棱线和低云的巨松,我的心智仿佛直接融入了那片郁绿的深处。

  都市里的松,上头终年找不到一只野生的松鼠;松中寻鼠,就像在台北找棵野生松树一样艰难。反而是泰顺街的那株桑树上曾经寄生了一只断尾的野生松鼠,不过等附近的顽童把它的头也弄断以后,一切便完全结束了。 
  很奇怪的,桑这种传统性的多年再生经济作物到了都市就摇身一变,成了观赏植物;而一直是观赏作用的大、小松树,在市场价格上的新地位又使得它们成为一种经济作物,开始接受金钱和俗匠市侩们的抹搭怠慢。 
  不过在都市里,松、桑两者暂时都非树坛上领衔主演的要角。 
  道路树才是主角。 
  就我所能唤得出来的名称而言,就有十几种「木材」加入本市道路树的阵营里,这样也好,敦化南路的确应该和忠孝东路的气氛有所不同。从这条路转折到另一条路,不同系列的道路树组合多少可以醒醒驾驶者对于灰色路面的倦意;如果你够敏感的话,还能分辨出今晨此段路程中的若干氧气是吐自什么种类的道路树木。 
  白千层(长久下来就算不被车烟熏成黑千层、也该正名为花千层了,不过这里从俗)的皮肤病永远不会好,撕去一层还有一层。 
  站牌旁的白千层,通常底下半截都见得到艳澄澄的木身隐现在被扯得若即若离的树皮之后;受害部分,高度的上限也通常与折叠门上画的半票标准线相当。其实任是谁在孩提时代都会对白千层的树皮感到兴趣,对于搜集它们的树皮更加感到兴趣。 
  做为道路树,榕树的特点是适合剪出各种造形,圆的、扁的,像蕈状云的、甚至弄个街头动物园。不过,没有任何事情比这种视觉上的虐待更令我莫名其妙地产生暴怒。现在还一直怀念着,有段时间常常步行在基隆路上,沿着红砖道、任那垂悬的榕树气根一路搔击着脸的感觉。 
  执勤中的道路树不穿制服,它们所站立的位置和规整的体态和容颜却如同制服一般明显,其实它们的身分已经不是树了,充其量是种道具、或者符号。然而木棉仍旧是树,尽管被格律化地植入等距的水泥框里,它同样把对这个世界的愤怒用大号的花瓣包装好,再一一摔下。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联合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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