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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词经典名篇解析12

 老刘tdrhg 2016-01-30

 第十二章 寄兴风物,幽韵冷香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

 

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一、寄兴风物——天若有情天亦老


在金庸的名着《天龙八部》里有这么一个情节:段誉在山洞里偶然看到一座白玉的美女雕像,他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不由得脱口而出将这位“美女”呼为“神仙姊姊”。更奇特的是,“神仙姊姊”雕像旁的石壁上,还刻着《庄子·逍遥游》中的句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可见,这位美女雕像确实是具有神仙的风韵了:不但貌美如花,而且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段誉一时心旌摇荡,对这位“神仙姊姊”又敬又慕,亦痴亦爱,一向最讨厌练武的他,居然愿意拜“神仙姊姊”为师,听从她的旨意,苦练逍遥派武功。


后来段誉又邂逅了大美女王语嫣,先是被她的声音所迷倒,真是“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待到一见王语嫣的真容,简直跟山洞里那位“神仙姊姊”的雕像一般无二,都那么高雅美丽,都那么飘逸脱俗,风姿绰约,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金庸对段誉和王语嫣初见的这段描写十分传神:

他一见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强自撑住,几乎便要磕下头去,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誉拜见师父。”


眼前这少女的相貌,便和无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无异……除了服饰相异之外,脸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竟然没一处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他在梦魂之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亲见,真不知身在何处,是人间还是天上?

 


那少女还道他是个疯子,轻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惊道:“你……你……”

段誉站起身来,他目光一直瞪视着那少女,这时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终于发觉,眼前少女与那洞中玉像毕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艳灵动,颇有勾魂摄魄之态,眼前少女却端庄中带有稚气,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这少女更加活些,说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见神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庆福缘非浅,不意今日更亲眼见到姊姊容颜。世间真有仙子,当非虚语也!”


“世间真有仙子,当非虚语也!”这是段誉初见王语嫣的感慨。

无独有偶,在唐宋词的发展历史上,也有这样一个高雅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词中仙人,这就是南宋的姜夔。

一提到姜夔,对他有所了解的人脑海中很可能会马上浮现这样一幕仙境般的场景:

在被称为“人间天堂”的苏州,正是大雪初停的冬日,一片白茫茫的混沌天地。这时,远处传来悠扬中略带凄美的箫声,箫声中伴着少女柔美动听的吟唱。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叶扁舟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顺流飘然而来,船头伫立着一位宽袍大袖的男子,正全神贯注地吹着洞箫,恍若玉树临风;男子身边的少女,同样衣袂飘然,婷婷袅袅,一双充满崇拜和爱慕的眼光凝视着他,正和着他的箫声低吟浅唱……听着这样的“仙曲”,看着这样的“仙境”,真令人顿生飘飘欲仙的出尘之想。

 


这幕“仙境”中吹箫的男子就是姜夔,和着洞箫低吟浅唱的少女就是姜夔的侍儿小红。他们演奏、演唱的歌曲,正是姜夔自度曲、自填词的经典名作《暗香》、《疏影》。

这一幕,同样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一个远古的神话传说:传说秦穆公时有一个特别善于吹箫的才子叫箫史。秦穆公很喜欢听他吹箫,就把自己的女儿弄玉嫁给了他。弄玉跟着箫史学吹箫,能够将凤凰鸣叫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后来两人吹箫引来了真的凤凰,夫妻俩跟着凤凰一起飞上了天成了神仙。弄玉和箫史的传说,成了人们向往的夫妻间琴瑟和鸣的佳话。


不过,段誉和他的“神仙姊姊”也好,弄玉和箫史也好,毕竟都只是故事中虚构的神话,姜夔和小红才是现实的人间真正难得一见的“神仙眷侣”。这段琴歌相和的诗意人生,曾让姜夔十分感慨地写下过这样的绝句: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眼波十四桥。”

(《过垂虹》)。


才子佳人相配,在崇尚风雅的南宋也许并不少见,但是像姜夔和小红这样宛如神仙眷侣的“绝配”,也许只能是很多人心中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个梦想。

 


是的,姜夔就是一个具有神仙一般风姿的词人。他自号白石道人,“道人”这样的雅号已经标榜了他出世的人生态度,不与浊世为伍,寄情山水,以歌诗怡情悦性,放达人生。姜夔也是一个文艺全才,诗词骈文等各体兼擅,书法独步一时,还是通晓音律的超一流音乐家。他的词更是格调清雅,风韵婉娈,连辛弃疾都不得不深为叹服。

要感受姜夔的“仙风道骨”,我们还是首先从他的经典词作开始。且看这首《长亭怨慢》: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

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表面上看来,这是一首咏物词。学界公认咏物词发展至南宋已臻绝诣,在咏物咏景词中寄予作者的人生感慨,是南宋词家常用笔法,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等均是此中圣手。正如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所云:“词原于诗,虽小小咏物,亦贵得风人比兴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词,不甚咏物;南渡诸公有之,皆有寄托。”姜夔这首《长亭怨慢》,吟咏的也是在自然景物中颇具仙风道骨的一种植物——柳。


在姜夔所有的咏物词中,他最为偏爱的也许莫过于梅和柳了。梅,自古就是文人墨客争相吟咏且往往引以自喻的对象,“映雪拟寒开”(南朝梁何逊《扬州法曹梅花盛开》)的梅花以其不畏严寒的坚强贞洁和不与百花争艳的清高纯雅,赢得了无数文人的追捧。而梅花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真正盛开就是在尤为标举清风雅韵的宋代,这也是梅花开得最美最艳最清香最“占尽风情”的时代,姜夔的名篇《暗香》、《疏影》就是咏梅的佳作。

 


不过,对梅的偏爱似乎还不足以让姜夔从众多追捧梅花雅韵的文人词客中脱颖而出,倒是姜夔笔下的柳,比其他的文人更多了一层独特的风韵。

柳的意象早在《诗经·采薇》中就已经出现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在所有的植物中,也许柳是最具有女性绰约风姿的了:随风飘拂的柳条仿佛女性婀娜摇曳的体态,又仿佛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长发,更似女性委曲缠绵、含蓄婉约的心绪。连柳的“副产品”——柳絮在风中的轻舞飞扬也恰似女性漂泊的相思,女性往往希望凭借飘飞的柳絮,携带着她的思念,飞向她那不知漂泊在何处的心上人,向他依依诉说着别后的凄凉痴怨。


都说美人如花,的确,古代的诗词作品往往以花拟美人,却很少将女性比做树。直到当代女权意识苏醒之后,才有了像女诗人舒婷那样豪迈的宣言:“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致橡树》)这样顶天立地的树的形象,和古代女性的柔弱形象是有天壤之别的。

这样看来,唯一可以用来比拟古代女子婉如清扬的形象的树,就非柳莫属了。


在姜夔偏爱的植物意象中,梅的高洁多为他人格的自许,而柳的风姿绰约,则更多融入了一层指向女性的爱情特质。相对于其他花木意象来说,梅和柳的“仙风道骨”,就主要体现在人格的高洁淡泊和情感的婉约清雅上,不俗不艳,不染尘泥。

 


姜夔的这首《长亭怨慢》一开篇就吹拂起了漫天飞扬的柳絮,也仿佛吹拂起了漫天飞扬的思绪:“渐吹尽、枝头香絮。”已经是暮春时节了,“是处人家,绿深门户”,随着枝头柳絮飘尽,柳树已经浓荫蔽地,沿路的人家在飘扬的柳条中若隐若现若明若暗,仿佛隐在柳荫深处。在这个“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绿深门户”中,又会隐藏着什么呢?它和词人的情绪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此刻的词人,也许是正要告别“绿深门户”而再度远游。“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浦,指水岸。“远浦萦回”,正是指远行的游子是从水路,顺着曲折宛转的水道渐行渐远。在黄昏的暮色中,“零乱”的帆船不知道又要向何处飘零而去?

古往今来,离别的诗句可谓多如牛毛。江淹的《别赋》状离情尤为沉痛: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柳永在《雨霖铃》中也将离情写得千回百转: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姜夔在词中也是写离情,可是,他没有像江淹那样作沉痛之语,也没有像柳永那样作缠绵悱恻之叹,将黯然销魂的离情尽情渲染下去,他只是在寥寥几笔点染了离别的环境之后,在空灵处悄然宕开一笔,又回到了咏物的主题——柳上面。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这几句自然是在继续咏柳。咏物词的一大特点,是句句不离所咏之物,可是往往从头至尾都不出现物体的本名。这也是南宋末年词学家沈义父所说的:“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如清真梨花及柳,何曾说出一个梨、柳字。梅川不免犯此戒,如‘月上海棠咏月出’,两个月字,便觉浅露。他如周草窗诸人,多有此病,宜戒之。”(《乐府指迷》)姜夔此词咏柳,就合乎沈义父所说的咏物词规范,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一个“柳”字,可是句句都紧紧围绕着“柳”来做文章。


那么,从“阅人多矣”以下四句,如何得知仍然是在咏柳呢?

原来,这四句是化用了一个着名的典故。据《世说新语》记载,东晋桓温大司马率领大军北伐经过金城的时候,看到他以前作琅琊内史时种的柳树,如今已经长得非常粗大了,他抚摸着柳条,不由得泫然流泪,长叹一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桓温从柳树的成长变化中,看到了时光的流逝,从而引发了具有浓厚悲情的生命意识。


姜夔写这首《长亭怨慢》时留下了一段小序,序言是这样说的:

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序言引用的“昔年种柳”六句,其实是北周庾信在《枯树赋》中的句子,姜夔可能是对桓温的典故记忆有误,将桓温种柳的典故与庾信的《枯树赋》混淆了。不过这两个典故表达的意思是相近的:在桓温典中,柳树的成长提醒了时光消逝的迅捷;在庾信典中,柳树的“摇落”则显示了时光对人事的摧残。二者相同之处都是有情之人赋予了无情之物以丰厚的情感:连柳树这样的无情之物都能敏锐地捕捉到时光的巨大力量,何况是有情之人呢?“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叹与唐代诗人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是何等惊人的相似!

 


这种时光流逝的悲情意识我们在生活中也会经常遇到。例如作为大学教师的我,每一年都看着青春逼人的新生进校报到、军训,看着他们一年一年的成熟,再到四年后看着他们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也带着一点分别的伤感和颓废毕业离开学校……我也会惊叹:又过去了四年!偶尔回想起来,这样迎接新生又送走毕业生的教师生活,已经过去了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当年稚气未脱的孩子们如今已经散落在天涯海角,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和自己的事业……看着岁月带来的变化,我们为学生的成长感到无比的欣喜,也常常会有时光不再的感叹。在时光流逝中不断老去的教师,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体验着生命的悲情与成长的喜悦,那其实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表述清楚的复杂情感。


对姜夔来说,因为离别而产生的复杂情感恐怕也是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的,所以他将一切感慨系之于柳。一个情感丰富、思维敏锐的词人,对时光流逝带来的变化往往感受也最深,词人说“阅人多矣”其实也是感叹自己在经历了漫长的漂泊生涯中,身边的人和事来来去去,似乎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长亭”本来是指古代旅人中途休息的地方,一般也是行人送别的地点。在旅途中飘零的词人,当他再次看到长亭边的柳树时,他才蓦然惊觉:这个世界中,原来也有不变的事物!


当他无数次经过长亭的时候,已经经历过太多人事的变化,他的容颜憔悴了,他的脚步疲惫了,他的情感零落了,他的心也沧桑了,可是长亭边的柳树好像对这一切变化都无动于衷,毫无心肝似的竟然一年更比一年茂盛。因此姜夔才会慨然长叹:“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上片在这种沉痛的叹息中戛然而止。细心的读者可能发现,姜夔在词中是反用了桓温种柳的典故:桓温手攀柳枝发出“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叹,是将柳树视为与人一样的有情之物,时光、人、柳三者的变化是情意相通的;而姜夔却是在质问柳的无情:如果柳树也像人一样有情,它怎么会不像人一样在岁月的摧残、在离别相思的煎熬中衰老、凋零,而依然青青如故呢?也许在这样的质问中也包含了词人对柳树的羡慕:要是人也能像柳树一样常青不老,能对岁月的折磨、离别的不舍无动于衷,那该多好啊!


柳树的无情,更加反衬出了人的深情。姜夔的言外之意,其实是人不可能像柳树一样无知无觉,情感细腻的词人,注定要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有着切肤之痛!清人陈廷焯云:“‘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白石诸词,惟此数语最沉痛迫烈。”(《白雨斋词话》)。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即便“仙风道骨”如姜夔,情到深处,谁又能真正逍遥于世外?

 

换头“日暮”一句,再一次强化了时光意识。“高城”也是古典诗词常用的意象,多用于表达惜别之情。例如唐代诗人欧阳詹在与一相恋女子分别时曾赠诗云:“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秦观《满庭芳》中也有这样的句子:“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在诗词中,高城、庭院、楼台这一类意象作为相对固定的场所,是离别之际词人相思的落脚之地,是相思对象的长期居所;而长亭短亭、帆、舟、马、车等作为旅途常见的意象,往往代表离别的行人,表达旅途漂泊的伤感。行人是漂游不定的,而被行人念念不忘的相思对象则是相对稳定的。


此刻,在旅途中的词人回头再想遥望“高城”的时候,他的视线已经被无数乱山给遮蔽了,他越走越远,再也看不到他所思念的人了。那么他思念的到底是谁呢?

“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两句,又用到了一个典故。据《云溪友议》记载,唐代有一位叫韦皋的才子,曾经与女子玉箫相爱。临别时,韦皋赠给玉箫一枚玉指环作为定情信物,并且约定最长不超过七年,他一定会来迎娶玉箫姑娘。八年过去了,玉箫姑娘苦等韦皋不至,遂绝食而死。


后来韦皋得到一名歌姬,长相酷似玉箫,更神奇的是,这名歌姬的中指有一圈微微隆起的肉,很像是玉指环的印记。

姜夔用韦皋与玉环的典故,是模仿了玉箫姑娘的口吻在悲悲切切地质问情郎:“自你去后,还记得分别时我对你的叮嘱吗?还记得玉指环代表的誓言吗?”


那么这对情侣分别的时候又有过一番怎样缠绵的嘱咐和誓言呢?

 

“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其实,女子的嘱咐只有一句:

你千万千万要早一点回来啊!


“红萼”代指花,也是女子的自拟。古代的女子,尤其是歌女身份低微,她的人生不能由自己做主,她只有殷殷寄望于爱人身上。“怕红萼无人为主”,这样的期盼可谓一往情深,哀婉缠绵。

可以想象,姜夔用的这个典故,分明是寄托了他和恋人的相思。词读到这里,我们才终于明白了:原来词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词序中借桓温的感叹来表明词的主旨是咏柳,词的上片也须臾不离咏柳的主题。然而柳毕竟只是寄托词人情感的一个载体,将与恋人的深深惜别之情寄寓于依依杨柳之上,才是词人的真正用意所在。


“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恋人缠绵缱绻的叮嘱言犹在耳,可身不由己的词人在漫长的漂泊中看不到相聚的目标,他的离愁,他的相思,在越来越遥远的旅途中益加深重。“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万缕。”“并刀”即并州(今山西太原)出产的剪刀,以锋利着称。即便是锋利的并州剪刀,又怎么剪得断千丝万缕、缠缠绵绵的离愁呢?

高明的词人没有忘记咏柳的题旨,结句的“离愁万缕”仍然回归了柳的主题。在风中轻扬的千丝万缕、缠绕纠结的柳条,不正象征着词人心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吗?

 


柳,从外在形象来看,原本是极具“仙风道骨”的一种植物,其轻飏的姿态,飘飞的柳絮,都好似与世间万物全无挂碍,有超然出世的气韵。可是,这样一种在外在形象上似乎飘飘欲仙的植物,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却偏偏被赋予了惜别伤离之悱恻情意。柳,在汉语中本与“留”谐音,有依依不舍的挽留之意。古人甚至形成了折柳送别的习惯,例如《史记·王翦列传》载:“王翦伐荆,秦始皇自送至灞上。”据说当年秦始皇送大将军王翦至灞桥的时候,就曾经折柳送别,这一习惯流传下来到汉代成为普遍的习俗。《雍录》载:“汉世凡东出函潼必自灞陵始,故赠行者于此折柳为别也。”《开元天宝遗事》亦云:“长安东灞陵有桥,来迎去送,皆至此为离别之地,故人呼之为销魂桥。”李白《忆秦娥》词就有过这样的句子:“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柳,从此成了离别哀怨的代名词。

丝丝缕缕的柳条,缠缠绵绵的柳絮,就这样成为千古离人心头吹拂不去的隐痛,成就了无数令人黯然销魂的惜别佳作,姜夔的《长亭怨慢》堪称其中的经典。寄兴风物,将复杂、深厚的情感寄托在自然的风光景物之中,人的情感与自然风物如此融化无痕,恐怕姜夔也称得上是咏物的词中之仙了。


二、情何以堪——两处沉吟各自知


沈义父曾在《乐府指迷》中指点咏物词的创作“迷津”:“作词与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然多流淫艳之语,当自斟酌。

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所以为难。”

 


这就是说,通常创作咏物词的惯例,即便是吟咏像花草树木这类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植物,也应该“略用情意”,尤其是“要入闺房之意”,这才符合词体“言情”的本色。其中的难点是既要将男女之情寄托在所咏之物上,但又要避免因过度描写情爱而流于“淫艳之语”。咏物词人的高明处之一就在于要拿捏好“言情”与“淫艳”之间的分寸,把握好所咏之物与情意的关系,让“物”与“情”水乳交融,不着痕迹。


按照这样的规范,我们就很容易将姜夔的咏柳词也当作一般的咏物词来理解了。姜夔也的确做到了在咏物词中“略用情意”,伤离怨别,但又着笔高雅含蓄,无一淫亵艳丽之语,堪称咏物词典范。

然而,如果以为姜夔只是像一般的咏物词人一样,将一种普遍、泛化的情感寄托在自然风光景物之中,为景造情,因文造情,那我们也许还没有真正走进他的内心深处。姜夔何以对柳如此偏爱?他在柳这一意象中寄托的相思惜别之情难道仅仅是对咏物词创作规范的亦步亦趋?


当代着名词学家夏承焘先生在笺释这首《长亭怨慢》时说:“此亦合肥惜别之词,序引《枯树赋》云云,故乱以他辞也。”吾深以为是。

夏承焘这一解释阐明了两大信息:


其一,序言中姜夔故意说他因为深爱“昔年种柳”等句,因而引发咏柳的创作激情与灵感,其实不过是他使的障眼法。“故乱以他辞”,表面上他和桓温一样是借柳树生发普泛的生命悲情,而实际上他要表达的却是另外一种情感。

 

其二,姜夔要表达的真实情感就是“合肥惜别”。这个信息至关重要,这说明姜夔咏物词不是要表达普适的、泛化的生命意识,也不是仅仅出于咏物词的规范在柳这一意象上“略用情意”,而是与他个人的亲身经历与真实情感有密切的关系。


那么,对于姜夔来说,“合肥惜别”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亲身经历呢?

“合肥惜别”和柳之间又有什么样的渊源呢?

据夏承焘先生《行实考·合肥情事》一文的考证,原来姜夔在合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经历。


姜夔少年孤贫,屡试不第,以清贫的布衣身份终老。他少年时代曾跟随做汉阳县令的父亲往来于汉阳,父亲去世后又跟随出嫁的姐姐,寓居沔之山阳。他一生往来奔波于湖北、湖南、江西、浙江、江苏、安徽等地,过着浪迹江湖的漂泊生活。就在淳熙三年丙申(1176)至十三年丙午(1186)。


这十年间,也就是姜夔二、三十岁左右的时候,他曾几度往返于江苏、安徽等地,在合肥认识了歌女姐妹二人。合肥歌女不但没有嫌弃落魄的词人,还给予了他真诚的帮助。失意的姜夔,终于在合肥歌女的陪伴下感受到了人生的温情,并且与歌女姐妹中的一位产生了深挚的恋情。

 


《长亭怨慢》一词就是姜夔离开合肥时与他的恋人离别之作。这首词也是姜夔的自度曲,而且词牌《长亭怨慢》应该就是得名于词中“谁得似长亭树”一句。“慢”,是词乐专业术语,即慢曲子,相对于节拍密集的急曲子而言,慢曲子节奏比较舒缓悠长,更适合抒发凄美幽怨的情感。一个“怨”字,更是流露出词人忧伤哀怨的别离之情。由此可见,《长亭怨慢》是姜夔因与恋人惜别,专门作曲、专门填词的一首新曲,同时也是他发自肺腑的一首心曲。


柳,之所以能够成为合肥恋情的象征意象,也有特定的来历。

原来,合肥恋人所居之处,正是杨柳依依的“绿深门户”。合肥、柳、爱情,在姜夔的文字中往往是三位一体,表达的是同一种爱恋。姜夔在他的《凄凉犯》词序中也说到过:“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


他在《淡黄柳》词序中又云:“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可见,每当姜夔忆及合肥,合肥巷陌中“依依可怜”的柳就成了他回忆中最深刻的意象,柳色深处隐藏的就是他最刻骨铭心的恋情。因此,夏承焘认为,姜夔集中凡是咏柳和梅的词作,大多是为怀念合肥恋人所作,这首《长亭怨慢》即为其代表。


青年的姜夔,在孤苦的生活中能够得到温暖的恋情,无疑是清冷生命中的最大安慰。但布衣身份的他,当时连自己的衣食都没有着落,主要靠卖字为生。贫困交加的他,又拿什么去赎回恋人的自由之身呢?因为生计所迫,他不得不继续奔波于江湖,万般无奈中,与恋人的时聚时离成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伤痛。


淳熙十三年,三十二岁的姜夔来到湖南长沙,结识了当时着名的福建老诗人萧德藻(即千岩老人),萧德藻当时在湖南为官。姜夔的才名早已如雷贯耳,萧德藻与他一见如故,还自称“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周密《齐东野语》),对姜夔十分看重,以至于将自己钟爱的侄女嫁给了他。一生漂泊无依的姜夔,直到此时,方才有了一个稍显安定的家。后来,他又凭萧德藻的推荐,认识了杨万里、范成大等诗坛大家、政坛要员,后又依附张鉴生活十来年。他此后的生活,除了卖字,这些“富贵”朋友时不时的接济,成了他主要的经济来源。

 

朋友们的眷顾与资助,固然让飘零的姜夔有了可以暂时停泊的港湾。


但是,青年时代与合肥恋人的山盟海誓——“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却渐渐成了兑现不了的诺言。当年他惜别恋人的时候,一定是握着恋人的手,许下过郑重的承诺:

等着我,我一定会再回来!


可是,世事难料,后来姜夔屡试不中。科举无望,他也曾试图以自己超一流的音乐才华博得当权者的青睐,庆元二年(1196),移居杭州的姜夔曾上书朝廷详细阐明他对于雅乐的提倡和修改建议,进《大乐议》一卷,《琴瑟考古图》一卷,奏请朝廷整改雅乐体制,可是朝廷的音乐机构太常寺对这位“民间音乐家”的逼人才华嫉妒不已,最终他的建议和作品没有被采纳。


后来他又呈上《圣宋铙歌鼓吹》12章,朝廷终于下旨同意他免于科举,直接参加礼部考试,可这次考试仍然出师不利。

怀才不遇的姜夔,一生沉沦下僚,居无定所,他拿什么去履行自己对恋人的诺言呢?“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一萼红》),只怕被岁月摧折得衰老脆弱的词人,再回到曾经山盟海誓的地方,也已经找不到当初生死相许的恋人了吧?

 

“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姜夔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对恋人的承诺,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分别时恋人对他的依依不舍与再三嘱托。.


可是,“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柳树青青依旧,身不由己的姜夔却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中沉浮流浪,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又如何主宰自己的爱情?“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两地暌违、各自相思的一对恋人,就这样成了彼此心中永远的爱与永远的痛。


从此以后,对合肥恋人刻骨铭心的思念就成了姜夔创作的重要主题,《长亭怨慢》中的“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万缕”,《鹧鸪天》中的“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琵琶仙》中的“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等等,无不寄托着词人缠绵悱恻、千回百转的情思。浪迹天涯的词人,从此就将自己无尽的相思和哀怨缠绕在了千丝万缕的柳条之上。我想,这才是姜夔咏柳词《长亭怨慢》的主旨所在。


三、幽韵冷香——冥冥归去无人管


词解读到这里,明白了《长亭怨慢》咏物词的性质,也懂得了柳这一意象背后深隐的情意,不过,也许我们还是没有全面了解这首词的独特风韵,也没有完全感受到词人姜夔的独特风韵。因为在咏物词中“略用情意”,尤其是略用闺房情意原本是南宋词坛较为公认的创作原则,姜夔此词虽然堪称实践这一原则的典范,然而仅从这一点来理解作品的话,姜夔的艺术价值还是会大打折扣的。


姜夔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也咏物,他也言情,但他能不拘泥于物与情之本身,而是超越物与情的羁绊,提炼出飘逸空灵的气韵。这种“韵”,固然必须依托于他高超的创作技巧,但更来自于其人的独特风度与气质。

 


何谓韵?韵本来是指声音,尤其指“音乐的律动”,是各种不同频率的声音和谐地组合在一起形成的音响效果。听过古琴、古筝等弦乐器的人都知道,拨动琴弦会产生特定的声音效果,而停止拨弦之后,琴声的余音仍然会长时间地持续回旋。即以唐宋词最常见的伴奏乐器琵琶而论,弹琵琶的人都很熟悉一种技法:一般情况下,左手的手指按住琴弦的某个特定品位和相位,右手拨弦产生不同的声音。右手停止拨弦之后,如果按住琴弦的左手指仍然轻轻揉动琴弦,就会产生颤颤袅袅的余音。余音绕梁,此之谓也。


因此,在弹琴的时候,“音”是指拨动琴弦产生的声响,“韵”则是停止拨弦之后仍然持续不绝并且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余响。“韵”从声音的术语引申到品评人物,强调的则是超越身体的外在形态体貌而表现出来的一种精神、气质,又尤其用来形容具有深厚文化艺术修养和独特个性、超凡脱俗、飘逸空灵的气质,这种气质是身体感官不可见不可闻不可听不可触摸而只可意会的。


再引申到文学批评上来,“韵”则重在虽必须依托于文字但又不滞涩于文字的表面含义所表达出来的言外之意,也就是所谓的言有尽而意无穷。


前人常常批评柳永的词是过度铺叙,“意过久许,言犹未尽”,意思已经完全表达出来了,可是文字还在絮叨不止;而姜夔获得的评价与柳永恰恰相反,他的词是以“韵”胜,语言凝练,含蓄飘逸,意味悠长。例如刘熙载云:“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穷,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艺概》)而姜夔自己论诗歌也是重在强调韵的,如他在《白石道人诗说》中就强调“韵度欲其飘逸”。处在江西诗派主宰宋代诗坛之时,本身又出于江西诗派,姜夔能摆脱江西诗派的桎梏,体会到诗歌独特的气象、韵度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那么,到底如何体会姜夔的韵呢?

我想从姜夔其人与其词两方面来分析。

 

首先来看姜夔词之韵。当然姜夔词之幽情雅韵首要归功于他超一流的音乐造诣和对雅乐的精深研究,但此处我仅就其词的文字风格加以说明。


为了说明姜夔词之韵与其他词人的不同,我们可以将其与晚唐温庭筠、北宋柳永这两大着名词人略作比较: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词、柳永《定风波》(自春来)一词,以及姜夔的这首《长亭怨慢》。

三首词的主旨都不离词之本色:言情,而且都是言男女之情。


当然,三首词在言情的方式上有隐与显的不同:温庭筠词中女主人公的“艳情”意味隐藏在了她缓慢而精致的梳妆过程中;柳永词中的女性却是大胆泼辣地倾诉爱情理想;姜夔词表面咏柳,实则暗含相思惜别,言情主旨最为隐秘含蓄,仅以韦皋、玉箫的典故略略透露出相思无奈之感。三首词比较下来,从情意的显露到深隐,排列次序应该如下:


柳永《定风波》(自春来)——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姜夔《长亭怨慢》也就是说,从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来说,姜夔词最为含蓄,温词其次,柳词最后。

 


再从三者的创作手法上来看。温庭筠词几乎通篇在描写女性的容貌和梳妆过程,侧重在女性的外形;柳永词几乎完全是以女性的口吻在嬉笑怒骂、喋喋不休地诉说着爱情中的喜怒哀乐,侧重在女性的情态;姜夔词中女性人物几乎没有正面出现,只是通过男性主人公的回忆,隐约在他的耳边再现分别时女子的声音:“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这一珍重的叮咛,通过回忆的方式反复萦绕在词人的耳边,正如同余音绕梁的琴音,意味无穷,缠绵不绝。


何况,在《长亭怨慢》中,姜夔独具匠心地选择了他最为钟爱的柳作为主题意象,柳也是尤具女性风情与韵味的一种植物,前人常以柳来比喻这种风韵的特质。如清代沈雄《古今词话》引柳塘词话云:“孟载诗如西湖柳枝,绰约近人。”就是以“柳枝”纤柔缠绵的姿态来比拟诗词的婉转绸缪之风韵。


最后从读者的鉴赏效果来看。前面我说到过,读温庭筠的词,我们仿佛在欣赏一幅浓墨重彩、精致细腻的工笔仕女图,能获得强烈的视觉感受;读柳永的词,我们仿佛在观看一幕活灵活现的写实剧,剧中女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叹息都恍然如同就在眼前,恍然就是我们身边天天遇到的邻家女子;而读姜夔的词,我们既看不到所恋女子的外形,也捕捉不到她讲话的神态,她的一切,都深深隐在词人的记忆中,隐在杨柳依依的“绿深门户”,隐在词人耳边反复重现的“第一是早早归来”的袅袅余音中,而女子对词人的绵绵情意,也仿佛随风扬起的“枝头香絮”,沾惹在词人的衣袖上,随着他飘飘洒洒,浪迹天涯……也许这就是《长亭怨慢》的独特风韵了。我们读到的只是姜夔的文字,感受到的却是文字之外绵长深厚的韵味。当代词学家缪钺先生曾经以姜夔的一首诗作为例,谈到姜夔作品的风韵。诗是这样写的:

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送范仲讷往合肥三首》其一)。


缪钺认为这首诗是“纯言情景以风韵胜者”。我也以为这首诗的风韵堪比《长亭怨慢》。姜夔的友人要前往合肥,于是姜夔赋诗相送。合肥,本是姜夔一生中最为梦萦魂牵的地方,然而他在向友人描述合肥的景致时,却只是貌似淡然地说了一句“西风门巷柳萧萧”。


姜夔生活的时代,正是南宋朝廷以屈辱求和赢得数十年太平的时候,然而姜夔曾经频繁往返的江苏、安徽一代,因为曾经遭受金兵的洗劫,那里已经是一片破败荒凉,这种国破家亡的感慨曾多次出现在姜夔的诗词作品中。但是就在这凄惨荒凉的合肥城中,柔情万种的柳和柳树下居住的合肥恋人曾经如此温暖过他。因为这段恋情,清冷凄凉的合肥也变得如此令人牵挂了。

 


依然是飘飘扬扬的柳,依然是无限情意曲折幽微地隐在了平淡的字句背后,颇有点“多少事,欲说还休”的意味了。姜夔的诗词,不讲道理,不发议论,不做“尽头艳语”,音律优雅和谐,他的文字就像一阵轻风悄然拂过,我们仿佛能够捕捉到随风而来的柳絮的淡淡清香,仿佛能够看到远处随风扬起的纤细柳条,仿佛能够听到随风飘送的婉转低吟。

“词家称白石曰白石老仙,或问毕竟与何仙相似?曰藐姑冰雪,盖为近之。”(刘熙载《艺概》)用庄子笔下藐姑射之山的冰雪神女来比拟姜夔的词,我想应该是非常接近其词之风韵了吧。


我曾经有一个也许不太恰当的比喻,将宋代几位词坛大家的词风与金庸武侠小说中的经典武功相比:晏几道有如小龙女古墓派的“玉女心经”,在一片虚静中沉醉在梦幻般的过往,却流溢着超越肉体情欲的纯真爱恋,需要以心会心的心灵默契;苏轼则颇似周伯通自创的“空明拳”,原本是游戏为之,并不刻意遵循既定的章法,却因自身高深的武学造诣,即使是消遣,亦虚实相间,空明澄澈,柔韧兼具,直臻化境;秦观几类杨过在极度伤感、茫然中悟出的“黯然销魂掌”,一片凄恻缠绵却仍不失柔厚内力;周邦彦好比全真派的剑术,法度严谨,章法缜密,游刃有余,颇具大家风范;辛弃疾则神似黄老邪的“落英神剑掌”,即便是虚晃一招,其实虚招之下已暗含无数招变化,招数繁富奇幻,招招威猛凌厉,如桃林中狂风骤起,落英缤纷,可谓出神入化,神行万变;至于姜夔词的风韵,则仿佛是段誉的“凌波微步”,独得“神仙姊姊”逍遥派武功的精髓,潇洒飘逸,轻灵玄妙,姿态万方……最后简单来看看姜夔其人的风韵。关于姜夔的气质,前人与当代学者颇有丰富且精当的论述。在此,我想仅就两方面来加以概括:其一,深于情;其二,雅于品。


“深于情”主要是指姜夔青年时代的合肥恋情,虽然因种种原因,这段恋情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却是终其一生都没有忘怀过的痴情。据夏承焘先生考证,现存姜夔的80余首词中,约有22首为怀念合肥恋人之词,占四分之一强。而且,姜夔能摆脱一般俗词流于淫亵色情的弊端,其“诚挚之态度,纯似友情,不类狎妓,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行实考·合肥情事》)。


换言之,姜夔的深情着眼于精神之爱,而非仅限于感官享受的肉体之爱,这也是姜夔的词之所以能不直写艳情,却更让人感觉情韵动人的主要原因之一。

“雅于品”则是指姜夔孤傲高洁的人品和飘逸淡雅的气质。时人曾这样评价姜夔:“白石道人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史翰墨之藏,汗牛充栋;襟怀洒落,如晋宋间人。

 

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宋陈郁《藏一话腴》)周密《齐东野语》也曾引姜夔自序云:“参政范公(范成大)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


这是当时人对姜夔的评价,也是姜夔引以自傲之处,据说他“体貌清莹,望之若神仙中人”,“或夜深星月满垂,朗吟独步,每寒涛朔吹凛凛迫人,夷犹自若也”,外貌气质上无疑极似晋宋间的名士风度,飘飘欲仙,超凡脱俗,以至于还有人将词人中之姜夔直比作书法家中的王羲之。


那么晋宋雅士的风韵有什么特点呢?我想应该至少有两点:一是情之所钟正在吾辈的深情;二是在山水风物中发现自然的优美清静。这两点恰是姜夔气质的重要特质。《长亭怨慢》中对恋人的痴情回忆,对柳树柳絮的细微刻画,何尝不是姜夔个人风韵的一次绝佳展现呢?


姜夔一生无缘仕途,不得不长期寄食于人,卑微的地位,坎坷的人生反而成就了他孤傲的个性和不与流俗为伍的高洁人品。当时的贵胄公子张鉴是南宋初年着名大将张俊的后代,因为激赏姜夔的才华和人品,多次提出要割赠良田与他以供衣食糊口,并且还愿意出资帮他谋得官爵,但姜夔仍断然谢绝,才华横溢却甘心清贫终老,寄食于人却从未丧失独立的人格,这正是姜夔“雅于品”的一种表现。


我想,对于姜夔其人和其词的风韵,还是以他在自然界中感受最深最为钟爱的两类意象来概括吧:如梅花般清雅的人品和淡淡的清香,如柳枝般依依深情的含蓄亦如柳絮般不着痕迹的飘逸洒落。南宋末年张炎曾以“清空”、“骚雅”评价姜夔的词,认为“姜白石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词源》);直到清代初年风行一时的浙西词派也奉姜夔为雅正之体。

其实,对姜夔来说,无字处皆有意,无言处皆有情,行迹飘过后,清空处风韵窈然,余音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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