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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与雪

 trancend 2016-02-10
海与雪 让我们假想一个时空,跟当下相隔七十年。那里时时有海鸣,一声声,不绝于耳。那里无论天昼天夜,都呈现茫茫的白色,那里有无数的故事和歌诗在飘荡、冲撞、交织、错过、停留、飞逝。而这些,都发生得那么安静,那么寂静。 海 从玛丽洛尔从巴黎在茫然中跟着父亲逃离开始,她的快乐和安宁便丢了。她来到了圣马洛,海滨之城,和从未谋面的叔祖父以及女管家住在一起。围城的高墙之外,就是海。巴黎的繁华如梦,仿佛永远留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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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与雪

让我们假想一个时空,跟当下相隔七十年。那里时时有海鸣,一声声,不绝于耳。那里无论天昼天夜,都呈现茫茫的白色,那里有无数的故事和歌诗在飘荡、冲撞、交织、错过、停留、飞逝。而这些,都发生得那么安静,那么寂静。



从玛丽洛尔从巴黎在茫然中跟着父亲逃离开始,她的快乐和安宁便丢了。她来到了圣马洛,海滨之城,和从未谋面的叔祖父以及女管家住在一起。围城的高墙之外,就是海。巴黎的繁华如梦,仿佛永远留在了她朦胧继着明亮的童年。
与她朝夕相处的,从父亲和模型屋,变成了叔祖父和他的电台。一边聆听老人的播报,一边摸索凡尔纳的故事。科学构筑的奇妙世界瑰丽了她苍白的日常生活。在想象中,钢琴声和他们的话语能传达到海的那一头,以及更远的那一头,以及更加更加远的那一头;在想象中,海底潜艇在曼妙无比的暗黑水国里悄然前行,每一分钟,都可能发现新的奇迹。
身体羸弱的叔祖父带着上一次战争留下的创痛记忆,日复一日,播报着他的信念,他的思念,寂寞。他把自己的声音、钢琴,把他广阔的内心世界,传给不知道是谁的人们听,传给死去的哥哥听,而他自己,听不到任何人的回应。
我们听不见的滴滴答答在海上飞过,我们看不见的明明灭灭在海中翻飞,一日日。
真实的海寂寞汹涌,玛丽洛尔用她的手指,从爸爸留给她的书中触碰出的那个海,美好得多,绚丽得多。那里涌动着一大团一大团异常明媚的色彩,甚至物器,甚至人,都是明媚鲜妍的。在盲女的心中,这个地球上每一个存在物,都蓬勃喷涌着缚不住杀不死的生命力,活活泼泼,坦坦荡荡。海浪声声,他们听见呜咽,她听见低吟。
直到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她而去,低吟变成长啸。她依然固执地守着想象中更好的世界,更美的海。那些远去的亲爱的人们都是这么告诉她的,相信,便能留住。
有东西像奔流不息的浪涛一样,缓慢而执着地朝她扑来。

滴滴答答,窸窸窣窣,嗡——嗡,咣当!飒——飒……我在这里。我还在这里。只有我在这里。



发送电播的老人其实不用那么失落,他的声音,在千里之外的德国,一直有回应。他奇妙的讲述陪伴瘦小的白发兄妹维尔纳,度过了那么多苍白沉抑的日日夜夜。他的声音,告诉他们,在终日飘着白色尘烟的矿区之外,还有另一方广阔天地,而下井挖矿,压根就不应该成为宿命!
“大脑被禁锢在一片黑暗之中,毫无疑问,孩子们。它在头骨里的清液中飘荡,而不是在光明里走动。然而,我们心里的世界却充满光明,涌动着色彩和变化。所以,孩子们,看不见丝毫光亮的大脑如何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充满了光的世界呢?”……“睁开你的双眼,在它们永远地闭上之前,尽可能地去看。”钢琴响起,送来一首寂寞的歌。维尔纳听着,感觉一只金色的小船行驶在黑暗的河流上,流淌的音乐改变了矿区的容貌:房子蒸发,矿井被填平,大烟囱倒地,古老的海水涌上街道,空气中洋溢着希望。
一个听上去很美的召唤来了,只要答应,只要努力,就可以去往外面的世界!
可是,维尔纳心心念念、用尽努力要抓住的“契机”,却成为一个从此横亘一生的噩梦。幻觉如影随形,铺天盖地。他目睹同学之间相互折磨、无辜的孩子被同学击毙、载着活人也载着尸体的火车与他擦肩、一栋栋楼宇被夷平,一条条街道被损毁;总有白色的尘粒在天空中氤涌,飘落,覆盖。这是雪,是矿粒,是人与物被毁灭之后残留的齑粉,洋洋洒洒,无边无际。
维尔纳常常沉入无尽的怀念。他怀念雨打阁楼锌板顶棚的声音;他怀念孤儿们无拘无束的活力;他怀念埃莱娜夫人在大厅里哄孩子时的哼哼声;他怀念天亮前钻进屋里的焦化厂味道,那是第一天的第一缕气息。他刻骨地想念自己幼小却坚定的妹妹尤塔,而他跟她,自从十四岁一别,便永不再见。
外面的世界阴冷昏暗,在他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一切都绝尘而去。冷冷的月光洒在路面上,支离破碎。野地里站着一匹反刍的白马,探照灯划过天空,照亮了铁轨旁寂黑的小屋,列车轰鸣。一瞬间,维尔纳看见尤塔坐在桌边,一圈明亮的脸庞围绕着她,艾莱纳夫人的刺绣挂在水盆上方,而火炉旁的箱子里放着十二具婴儿的尸体。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但他那么害怕。
德国男孩维尔纳最终被法国兵抓获。他发色比雪还白,身量小到干枯,以至于一开始居然被人误以为是个小老头儿。休息无法让他恢复,药无法让他恢复,安慰无法让他恢复。他在有月亮的大风的晚上,看见了最纯净最美的幻境。什么都在舞动在呼啸,落叶纷飞。但月亮那么平静。为什么风撼不动光?他成为了一只风筝,一个气球。他还是个安静的孩子,摆弄着别人丢弃的器械。妹妹仍然还在婴孩期,在摇篮里沉睡。他摇摇晃晃走进了自己国家的军队埋设的地雷上,消失在喷涌的泥土里。


最美丽的世界

玛丽洛尔坐在高高的阁楼里,什么都能听见:美国人飞奔过田野,将大炮瞄准浓烟滚滚的圣马洛;躲在地窖里的邻居在应急灯旁醒擤鼻子,乌鸦和苍蝇都在不安地发出声响;酸角树在颤抖,沙丘草在燃烧。
在玛丽洛尔的想象里,一个更原始、更古老的世界,存在于她熟悉的天空、面孔和建筑之外。那是一个飞机解体遁形,声音在空中交织的地方。四方的海水撕扯着圣马洛,而外岛在海浪的漩涡中平安无事。在接天连日的喧嚣和吵闹中,她依然能听见牛在石槽里饮水,海豚跃出英吉利海峡碧绿的水面,死鲸鱼骨在十五海里深的水下翻腾,一百年以来,无数生物靠它们的骨髓卫生,它们一辈子不曾见到阳光。她听见她的海螺在狗屋的岩石上蠕动。
在同样的年月,同样的时刻,维尔纳被困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里,在高烧中,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是一个一个野花在斑驳锈迹里怒放的世界:一个洗浆果、削胡萝卜、听艾莱纳夫人讲故事的世界;焦油刺鼻的味道、火车开过的噪声、蜜蜂在窗台的花箱里嗡嗡的声音。字符串、发报、电线,收音机里有一个声音宛若一台织布机编织着他的梦想。
此时,在德国,维尔纳最好的朋友弗雷德里克坐在轮椅里,无法说话,无法思考,无法活得像一个正常人。而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个衣冠楚楚、谈吐优雅的富家子弟,好恶分明,极少想到自己。“我不会做的”这句话,让他备受欺凌,九死一生。他最心爱的东西,是留在柏林大宅子里巨大开本的鸟类图册。即使是在终日被排挤的军事学校里,每日睡前,他记住的不是伤痛,而是枝桠间跃动的小鸟。那是他此生再也无法实现的一个梦:“那些明亮的雾气,你肩扛猎枪去寻找扎根在你心里的东西。”
然而此时正轰鸣,轰鸣,这个世界空前地响亮;人们不知道响亮之后还会是什么。而往前追溯一段时日,当女管家和玛丽洛尔一同躺在草地上的时候,蜜蜂叫,蜻蜓舞。马嘶鸣,风徘徊,海味漫天,神清气爽。胡萝卜花迎风摇摆。玛丽洛尔想,如果生活能像凡尔纳的小说一样,那就可以在最需要的时候往后多翻几页,看看未来。身旁的马内科太太却近乎耳语地说:“让我想想看,孩子,我希望天堂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光,永在闪耀

这个故事的作者安东尼·多尔,少年成名。他的履历网上可以查到太多。你们自己去看。
他心心念念酝酿的这个故事,以轻笔写重,简单而深情,却不是天才的一笔挥就。他从情境中跃入,走出,再跃入,再走出。在纷杂中凝重,在扰攘中沉默。十年,从三字头,到四字头,青春渐远,华发始生。终于,长情与书合二为一。
到底什么是“光”?什么样的光,我们才看不见?是文学隐喻的善良?希冀?还是文中的线索电播?来自深海中的反光?
作者说,那是一个个人的故事,每一个个体长长短短的一生。太多没被人记住的音容和事迹,那些或平行或经过或遥望的灵魂,在水天之间载沉载浮,喑呜着我们听不到也看不见的万古愁。
后来,三十年后,自小便坚毅持重的尤塔,跨越千里来到圣马洛海滨寻找哥哥留下的痕迹。她似乎并没有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只有带着儿子,也带着遗留了三十年的战时的惊惶忐忑心理,逡巡在这个昔日千疮百孔、惊天动地的地方。城市那么平静而光鲜,游人如织。孩子们嬉笑着从眼前经过,自己的孩子用力地往水里扔石块,尤塔坐在地上,面对这灰蓝色的海水,意识到此地异乡,彼方故乡。
时光嘎啦一转,新世纪耄耋之年的玛丽洛尔,在跟外孙耐心分享着凡尔纳构筑的海底世界。这是一个安静的早晨,春日迟迟,万物生长。她想到了四处飞扬的电波,它们承载着人们的哀乐喜怒充盈着四面八方。她想到了不断驰骋的灵魂,即使渐行渐远,也依稀可闻。它们其实到处留痕,窗台上,街道旁,烟囱里,钻进你的衣裤、胸肺,又从另一边钻出,只要你用心倾听,便能听到回响。
每一个小时,都有带着战争的记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
而他们会在草地里死而复生,在花丛里,在歌声里,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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